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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柔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便有孙氏派郎妪和殷春前来,打探她倒底何时离开洛阳。
郎妪道:“恕老身说句不中听的话,姑子既然答应了远离二公子,说得出就要做得到,今日二公子进宫面圣,傍晚便会回来,若是他听说姑子的事情,想必到时候姑子想走也走不了了。姑子莫不是做戏一场,要愚弄夫人吧。”
殷春道:“我家夫人为姑子准备了一笔盘缠,以资路费。若姑子来不及准备马匹,我们也已经替您备好了千里驹。”
郎妪道:“还请姑娘践诺。”
“我不用你们的钱。”顾柔推开殷春奉上的包裹。
郎妪面色一沉:“姑子,你这是何意?”
顾柔道:“你放心,我不会反悔。”她出来,带上门,淡淡道:“我出去一趟办点事,我保证,傍晚之前一定离开洛阳。”
……
学堂里,顾欢正趁着课间和季先生下围棋,他执白,季先生执黑,他吃掉季先生中盘一大片子,惹起好事的学生们连连起哄叫好,想看季先生窘迫的样子。
好在季先生为人大度,输给学生也不觉有甚么,反而十分欣慰顾欢的悟性,他对顾欢道:“为师有一位同乡,曾与为师一起在平郡求学,如今在太学任围棋博士,过几日他要过来看我,顾欢,我看你棋下得有长进,不如到时候来和他下一盘。”
这话众学生听了,皆是震惊,纷纷用羡慕的目光瞧着顾欢。太学的博士,一旦结交上,那对以后求学考入太学大有帮助,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可是他们之中,倒也没有什么人下棋下得过顾欢,让顾欢去也是理所当然,妒忌也没法子。
顾欢听了,心里也大喜过望,但没有过分夸张,只是对季先生连声称谢。心中想着,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如那位围棋博士真的看中了自己,以后说不定就可以拜在他门下专心钻研棋艺,不必去学习那无趣的黄老之道了。
他正想着,忽然外面同窗的朱越叫他:“顾欢,你阿姐找你。”
顾欢一怔,这个时候,午饭也过了,阿姐怎么会来学堂?他走出去,只见顾柔穿一身墨灰色短打,背着包袱,不由得吃惊。
顾欢吃惊,把顾柔拉到学堂门外,找了个僻静的墙根,压低声音:“阿姐,你又要出远门?”他本以为,如今生活安定下来,阿姐跟国师又有了归宿,再也不会重操旧业了。
顾柔没否认,只对他道:“这次要出去久一些,阿姐怕你一个人在家应付不了,给你留了一些银钱,都是雍和钱庄的票据,压在你褥子底下——你长这么大了,回去自个收好,莫要忘记了。”
顾欢劝他道:“阿姐,如今咱们不缺钱,我也能靠着自己去结交人,你就不要出去了。”他怕让人听见阿姐的身份,压低声音:“对了阿姐,季先生说有个机会能和太学里的棋士对弈,他推荐我去呢;若是我能好生表现,说不定是个机会。”
顾柔脸上浮起欣慰笑意:“那很好,你须得好好准备。你要的棋谱我买好了,都放在你屋的窗台上。”
顾欢点点头,看一眼顾柔,只见她梳着利落马尾髻,和显得有些苍白憔悴的脸色,心疼:“你看你精神头一点儿也不好,还出门——咱不去了。”
“顺手捞一票的小生意,帮人打听消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摆摊了,挣点快钱呗。”
听她这么说,顾欢稍稍放了心,上下打量她:“好吧,你注意着点,早去早回。什么时候回来?”
顾柔看着他微笑,忽而轻轻念叨:“阿欢。”
“嗯?”
“没什么,就想再看看你,”顾柔伸出手替他整了整肩膀衣裳的褶皱,“我阿弟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有出息,做什么都像样子,不像你阿姐,做什么都没本事。”
顾欢瞪眼:“谁说的,你没本事哪来这么出息的弟弟。”在他背后,传来学堂徐徐的钟声,响了三下。顾欢道:“好了要上课了,我先走了阿姐。”
他一转身,往后跑的那个瞬间,顾柔觉得时光过得尤为缓慢。
好似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那个小小少年,就在这一转身的时光里,忽然地抽高了个子,长齐了眉毛和须发,丰满了五官和轮廓,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记得东西在你褥子底下,别忘了!”顾柔冲着他背影喊。
顾欢没回头,大喇喇地背对她挥了挥手,一个敏捷的小跳,轻松越过学堂深红的木门槛,消失在门后。
……
顾柔把家里整整齐齐打扫了遍,收拾好包行李,她没什么可带的,就只装了一个包袱。她把家里所有大兴钱庄的票据都收起来,放在一个木盒里头,压在顾欢床褥子下。
然后便出了门。
以前她刚回洛阳的时候,出入都会有白鸟营的探子跟踪——那是国师为了保护他,也是孟章为了保护国师而调查她;如今她和国师都已相互确认了心迹,国师不担心她离开自己,孟章知道顾柔的九尾身份也没什么好再调查的,于是便撤走了监视。
顾柔最后一站路,去了葫芦巷的沈砚真家里。
她原想跟沈姑娘相识一场,走之前总要告个别。可是沈砚真非要留她去参加今晚的祈福法会。
沈砚真道:“你我萍水之交,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权当是陪我这个朋友。今夜,我想为我远在天涯的师父祈福,了个心愿,你陪我去罢。”
她用了“朋友”这两个字,使得顾柔为之一动。
在顾柔内心中,自然也是极渴望朋友的。可是她自小那样的家境,为了生存而成为九尾,凡事不敢对人倾吐真心,先把自己隐藏起来,于是便显得有些自我封闭,从不主动结交人。
可是和沈砚真的相处里,她却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舒服。沈砚真从不主动询问太多的东西,身世、背景……在她看来好似全无干系,她从不深挖;她也不会因为顾及旁人的情绪,便打乱自己处事的步调——总是从容地,淡淡地,好像一切利害与她无关,看似有些冷漠,她却又始终陪伴在一旁,成为绝佳的倾听者。
沈砚真对顾柔提出来的要求,虽然从来都不是强求,有种任君随意的潇洒。但是,比起其他人来,顾柔却更愿意也更希望能够满足她的要求。
傍晚,顾柔在沈砚真家吃了顿便饭,两人一同去永宁寺。
……
夜晚,永宁寺里人流如梭。
香众们早已在大雄宝殿外的广场上集结等候,维持秩序的和尚将香客分成两列,陆续排队进入大雄宝殿敬香。
因为永宁寺是洛阳有名的百年老寺,当地很多人前来敬拜,顾柔和沈砚真到的时候,广场上全是香客,进入大殿的队伍排得很长。
两人在广场中央的青铜炉鼎内上了三炷香,顾柔跟着沈砚真一起在殿外的蒲团上跪落。
“这一拜,礼敬佛;拜的时候,要心净无碍,”沈砚真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在她身旁道,她的声音空灵而舒缓,仿佛山间的风徐徐吹来,“佛,是佛陀的简称,是觉悟之人,大慈大悲之人。佛,无我利他,兼备福德与智慧。”
顾柔心念微动,但礼拜不宜分神,也未朝一旁的她看去,只静静听着。
“这一拜,礼敬法。”两人随着沈砚真轻若梦呓的声音,第二次下拜。“佛法无边,功德无量,罪灭恒沙,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顾柔随着她的动作,步调一致地将额头触于地面,听见她说——
“拜佛,可以像灭除恒河沙子那那样消除许多的罪业,倘若你心中有罪,还是要做些忏悔礼拜才好。真实利益须向恭敬中求,有一分恭敬,即消一份罪业。”
顾柔双掌分开,额头平贴冰冷的地面,闭上了眼。
她想起了许多前罪。
她是父亲的女儿,这是一份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关联,如果一旦成为罪业,父亲的罪业也会加诸她身,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她是顾之言的女儿。这身份会如影随形,伴随她一生。
她挣扎在泥泞不堪的沼泽里无法自拔,还有什么资格去玷污他的清白。
她想起他家族祠堂中那上百尊巍巍凛凛,清高耸立的先祖牌位,写满了属于他的家族的功勋和辉煌——那里面一定也充满了他的祖辈的血汗和眼泪,用无数的牺牲换回;她以一袭戴罪之身,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在天上睁着眼睛的圣洁魂灵,将那骨肉堆砌的崇高的大厦毁于一旦!
——如果佛祖真的有灵,就请不要让我背上这罪名罢,无论折寿多少年,无论遭受多少果报,也请给我一个再世为人的机会。
顾柔诚心祷告,泪湿蒲团。
她这一拜,耗时耽搁了些,沈砚真在旁等着她。
“第三拜,礼敬僧,”沈砚真轻声细语道,“拜过佛法僧三宝,断尽一切烦恼惑业;超脱苦海,到达彼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她的声音伴随着殿内僧众祥和清圣的梵唱,飘忽又空灵,似是从天际另一端徐徐传来。
两人一同缓缓起身,双手相合点于眉心,顶礼结束,完成了对佛的顶礼膜拜。
两人一同跨出门槛,走向外殿广场上的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有许多人在抛掷宝牒。
人们写上心愿,系着红绳,奋力抛掷,宝碟在空中划出弧线,纷纷落下,挂在那槐树茂密的枝桠上,深绿的树冠仿佛沐浴着一场此起彼伏的红雨。孩童们奔跑着向上抛掷,高度不够,忍不住喧哗,被长辈厉声呵斥,又噤了声儿。
每个来到这里的人——无论贫穷的,富有的,欢喜的,悲伤的;怀着不同的心愿,怀抱一样的虔诚。
沈砚真和她并肩驻足观看,良久,沈砚真问道:“你刚刚在大殿里,许了什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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