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惊鸿顾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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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甲银鞍白马,霜袍素衣玉面。

人见骏马奔腾以为将军回城,定睛一看才知是夫人还家。

还家?夫人已无家可还,唯一还能回的地方,应是黄泉那端。

她入宫觐王的时候,赵迁正嘱咐太史将铲除叛党的壮举写进国史。

太史令怀着复杂的心情落笔:七年,李牧诛,司马尚免。

“雪夫人——”

到字还没落音,赵迁就看到了形如皓雪的嫂嫂。

韩仓觉出异样赶紧上前来拦,雪姬掣出衣藏的鞭扫向赵迁。

三道鞭影,不仅破了天颜还摔了圣体。

一位新晋侍卫破开鞭影将女子制服。

赵迁狼狈爬起,推开来扶的韩仓,挥鞭将那冰肌玉骨打得血肉模糊。

怒火攻心的赵迁打到筋疲力尽,才歇下来咒骂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我念骨肉之情,留他性命,也饶了你!你就这么报答寡人?!”

女子嘴角渗血力竭气微,忍着剧痛一口血沫喷了回去。

“他要有异心,你能活到现在?!”

“呵,国君能活到现在多亏臣下的施舍,寡人谢谢他了!”

“龌鹾东西也只有龌鹾眼界!睁开狗眼好好看看吧!”

“我眼睛睁着还没闭上!你暗藏凶器阴谋弑君寡人看得清楚!”

“醒醒吧!别再作茧自缚了!”

“作茧自缚?寡人是在抽丝剥茧!”

雪夫人哭了,泪与血落成一场红雨。

“我来见你,就没想过活。我死没什么,可是小九啊……不要一错再错了,好吗?”

赵迁愣住,愣在她突如其来的温柔里。

因赵迁是第九位公子,赵嘉曾唤他九弟,雪姬嫁来最初几年就称呼他为小九儿。

直到赵嘉被废,赵迁被册立为太子,雪姬才改口唤作太子殿下,尔后变作陛下。

当年撒娇黏人的小九儿终于有了陛下的天威。

“你不用装可怜,是他负我在先,怪不得寡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自砍左膀右臂,谁最开心?!”

“我宁愿被秦人杀,也不想窝囊地死在自己人手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雪姬唤不回歧途里迷路的国君,赵迁也觉得所有人都与自己为敌。

为何君王要称孤道寡?因为他们本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赵迁不奢望一个妇人能理解君主的尊严,只能送她去与丈夫团聚。

侍卫抱着遍体鳞伤的雪姬来到国狱深处,目睹了一场无言的久别重逢。

赵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光明,新鲜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隙日光里的雪影灼痛男人的心,镣铐锁链发出急促的怒吼。

他扑过去时像一只饿极的猛兽,抱过她时像一位温柔的父亲。

眼泪大滴大滴落上她的脸,男人亦悲亦喜,好似今日的天亦阴亦晴。

此番秦国大举来袭志在灭赵,赵嘉南下邯郸早就抱定与国同在。

所以,他没有带妻儿,也再三告诫妻子不要涉险,可她还是来了。

你不该来这里。

你在这里,所以我在这里。

两个人太默契,默契得不需要话语,只需眼神便能读出心绪。

侍卫返身离去,他走在幽深的狱道,想起自己的妻。

若有一天他蒙难,他的妻……他的妻大概会一巴掌拍得欢天喜地。

他突然有点想家,那夜欢愉太短,来不及认真端详棠棣的脸。

作为侍卫,他不能有过多牵挂,唯一的挂念只能是那个“誓死”守卫的王。

对于这个人刺杀李牧并成为御前侍卫,顿弱觉得天公没长眼睛。

顿弱没打算让雏儿有任何立功机会,可是老天爷就是爱开玩笑。

跟他一块入选的还有两个人,年轻的卫国剑客和年长的赵国剑客。

他们本该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可惜被一句问话直接分出胜负。

“请问勇士,如何看李牧?”

赵国剑客鲁勾践对武安君景仰如山,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

卫国剑客荆轲论述武安君战术战法,赞赏之余提出改进建议。

唯有楚人昭南一言不发: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楚国国君是熊氏,下有昭、屈、景三姓贵族,并设三闾大夫管辖。

这人本是最尊贵的熊氏,扮作武夫后只好屈尊将自己降为昭氏。

“木讷”的昭氏剑客得到韩仓和赵迁的格外赏识,接下千钧重任。

对于暗杀李牧以及借赵迁之名斩首北军十位将领的功绩,他自我感觉很好。

然而,顿弱还是毫不客气泼下凉水。

“你不出面,他们赵国人自己闹,李牧之死就跟秦国没关系。这下好了,日后算起帐来,骂名洗不干净了。”

雏儿不明白。

“姚贾设下连环局,对李牧明保暗诛。李氏是名门望族,食邑柏人城,世代封侯拜将。秦王日后要收伏李氏一族,只需拿出姚贾的供词就能表示诚心。你这一露面,不容易了。”

姚贾为秦王谋划得太过深远,雏儿每每走过悬头高挂的闹市,都好想撬开颅骨看看里面是不是还藏着机关。

那颗头颅开始腐烂,蛆虫爬满,蚊蝇蹁跹。

有眼无珠的死尸,目睹了邯郸城接踵而至的一幕幕荒诞。

诛杀李牧的布告宣下,邯郸沸作两团:有人欢呼我王圣明,有人痛惜天柱已折。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求胜太心切就求不了胜。

李牧苦心经营的防线被新将赵葱打破,王翦感动得老泪纵横:狐狸终于出窝了!

眼见秦军退却,赵葱赞叹赵迁英明:秦军一击即溃,李牧迟迟不战果然有鬼!

这边赵军主力追进秦国国境,那边秦军主力踹掉赵军大营,断补给切退路一气呵成。

“乘胜追击”途中,赵葱想起三十年前被秦将白起围困的前辈赵括。

他当机立断命大军回师,没有彻底掉进秦人预设的埋伏,可惜为时已晚。

秦人深知放虎归山就是前功尽弃;赵人深知投降也是死路,因为三十年前长平之战秦军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

这决定胜负的一战,拼的是三十万虎狼之师的意志和二十万穷途困兽的血性。

秦人以血肉之躯铸成铜墙,赵人用同袍遗体垒作铁壁,千顷血海浇黄土,百万新鬼共一哭。

开在赵国北境的血色疮疤同样绽放在国都之南。

秦军南线前锋主将,叫羌瘣。

看姓氏就知道不是中原人,他完美继承了西戎羌人彪悍嗜血的性情。

但凡能杀一千,绝不只杀九百九,端和勒令他不准杀降,南线就再也没有降卒。

因为羌将军总是趁人没降就杀个痛快,根本就不留投降余地。

先前对阵司马尚,司马尚摸明白他的急脾气,龟缩河梁不给他交战机会。

河梁关隘地处东阳,分隔黄河两岸,秦在河内,赵在河外。

所以秦王为什么要留着卫国不灭呢?

因为东阳是卫国领土,在秦赵魏三国交界,留下卫国傀儡可缓冲与赵魏二国矛盾。

这要打赵国了,秦王就让卫国去跟魏国哭穷哭弱,求魏国不要打卫国。

魏国不打卫国,也就打不到从卫国借道的秦兵,秦国后顾之忧就可以少一点。

司马尚密不透风的防守让秦赵二军在河梁陷入相持,直至赵国主将换成颜聚。

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新将上任没战绩不仅自己没脸,也辜负赵迁的信任。

颜聚估算羌瘣的兵力,决定开关。

这与王翦不谋而合,王翦把赵军主力放进秦国围歼,颜聚也把秦军放进赵国痛殴。

横竖颜聚不是赵国人,不用怜惜赵国子民,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消灭秦军战力。

除却一点致命失误外,这场关门打狗很漂亮,羌瘣部卒尽成落水困兽。

可惜,羌瘣的兵力只是冰山一角,南线秦军的真正主力是杨端和。

关内鏖战正急,杨端和从河内北上,率大军叩关。

杨端和部倾巢出动,说明秦王已经彻底解除魏国的威胁。

至于如何解除的,端和不用费心,这位君主总会倾尽全力为前线大将挡箭。

颜聚预想中的围剿变成两面夹击,河梁失守,东阳沦陷,赵国南方国门洞开。

万顷血泪落到赵迁案上只剩两列字:北方屡败屡战,南线屡战屡败。

战祸逐渐蔓向邯郸,兵马未至,流民先到。

流离失所的平民向国主祈求庇护,国都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

可是邯郸养不活这么多人,赵嘉曾经预言的断粮危机爆发。

秦国要抢占时机,战事若拖过秋收,粮草充足的赵军就是饿龙还魂。

赵国也在争取时间,拼尽全力也要守住邯郸附近良田。

愈是临绝地,愈是斗志昂,赵迁显示出末路君主最后也是仅有的英明。

他下令将流民编入军中,割让饶安向宿敌齐国借粮。

为缓和与燕国的仇恨,他又将大嫂接回宫中医治。

赵迁亲自喂雪姬汤药,就像小时候雪姬也哄他吃过利病的苦艾。

“父王不认你这个儿媳,可是我认你这个大嫂。”

“不稀罕。”

“若秦兵入城,大嫂以为大哥还能活吗?”

“放了他,我就写。”

“大嫂最好不要跟我谈条件,毕竟我现在就能让他死。”

“果然跟你爹娘一样,又狠又毒。”

“大哥愿意为你放弃太子之位,我想你也愿意为他抛开尊严。”

赵迁扶她到案前,铺开一卷帛,研好一砚墨,递上一支笔。

六月丙辰,不孝女姬雪拜问父兄无恙。

秦迫邯郸,赵国告急,燕赵百年旧隙可休矣!

暴秦欲壑难填,强赵尚且身陷虎口,弱燕岂非明日鱼肉?!

燕国自保与求死何异?父王宁能以陈年积怨而葬燕国千岁社稷?

父若救赵,或能见女儿全尸;父若坐视,则女儿尸骨埋没荒草矣!

此儿绝命书,愿勿告母后,阿母多泪,必伤而不能自禁。

唯盼父兄速来,收儿尸骨还乡。

儿去也,北面叩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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