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事之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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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三年八月,注定将是一个多事之秋,尽管"胡天八月即飞雪",但是此时的盛京仍然没有一丝飘雪的意思。

自打多尔衮率军出征,绕道蒙古,从墙子岭毁边入关,转战山东河北诸省,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在取得了辉煌胜利和累累战果之后,他终于凯旋班师。今天,皇太极率王公贝勒出城二十里相迎,入夜,则在宫内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席。不过这些盛况,我因为不能出席,也就无缘目睹了。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破了严严实实的窗纸,这大半天我都昏沉沉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在不知不觉地睡着。睡梦中忽然身子一个痉挛,心悸不已,我睁开眼睛,眼见天色渐暗,奇怪的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席卷了我的心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炕,连厚实一点的外衣都没有披,就直接跑到阿娣的房里,她正蹲在火炉前搓着双手,因为方才兰珠和她换班轮守了,所以我急匆匆出来时还把正在门口打呵欠的兰珠吓了一大跳,急忙返回屋内帮我找衣服。

"小姐!您这是……"阿娣闻声一转头,看到了一脸阴晴不定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王爷还没有回来吗?天都这么晚了。"我硬邦邦地问道。

"哦,奴婢听说,本来下午的时候清宁宫的庆功宴会已经结束,但是好几个王爷都拉着王爷,非要他去自己府上畅饮一番,王爷只得去了,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忽然间担心起几天没有去看过的东青。小家伙刚刚满了周岁,虽然爬得很是敏捷,也开始牙牙学语了,但是还不会走路。我这几天染了风寒,为了怕传给幼小娇嫩的孩子,所以叫乳娘自己好生照看着,就不必每日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是几天没见,我的思念之情越发浓烈,以至于东想西想吗?

"你这就去乳娘的屋里看看东青和东莪现在怎么样了,睡得可好,我总是放心不下,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自然比一般人在意得多。"这时兰珠跑了过来,替我披上了外衣,我摆了摆手,"你回去守着去吧,我在这里等阿娣探视过后的回话。""是,主子。"兰珠退去了。

由于乳娘的屋子离我这边有一段路程,所以一时半会儿阿娣回不来,我觉得温热的木炭烘烤得我全身燥热,心底说不出的烦闷,于是推开门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可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我似乎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奇怪,这大晚上的,谁没事在外面哭,这声音又很像女人的,能是谁呢?我犹豫着一步步走出院子,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这根本就是猫叫?

忽然间,我看到远处的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心下更加疑惑,于是抬步追了上去。很快,我就模糊地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好久没有见到的小玉儿,奇怪,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发疯吗?怎么逃出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她出来?

她似乎并没有发觉我跟在她身后,自顾快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时间确定不了眼下她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惧于她突然发作的危险,我尽量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仍然紧跟不舍,想看看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不远的路,我发现前方是黑灯瞎火的后花园。我本来想叫人来帮忙,但是生怕错过了发现她阴谋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跟踪下去。

在小玉儿的身影没入后花园的一瞬间,我猛然看到她的怀里似乎抱着一件东西,好像……好像是一个襁褓!

我在那一刻几乎全身发颤,这王府里没有别的婴孩,所以眼下她怀里的孩子是……我的呼吸粗重起来,心里一阵阵揪痛,不行,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尽管不知道小玉儿是如何偷走我的孩子的,但是眼下危急万分,她这么晚鬼鬼祟祟地到后花园来,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这里这么多石头,还有高高的假山……我想大声呼人过来,又怕惊动了小玉儿,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继续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到假山旁,小玉儿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不知道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机会难得,我决定当机立断,劈手夺下孩子。

我悄悄靠近,然后猛地一把扳着小玉儿的肩膀,从她怀中夺过襁褓,可是谁知道这襁褓一入手,明显手感和分量不对,我心中一惊,糟了,中圈套了!

小玉儿突然无比敏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狠狠地向猝不及防的我捅来,令我躲闪不及。

小玉儿这一刀捅下时,的确是用尽了全力,幸好我的反应还不算太慢,以至于她这凶狠无比的一刀正好戳入了我肩头。

闷哼一声,我向后倒去,正好在一瞬间避过了小玉儿第二次凌厉狠辣的袭击。我在倒地的一刹那,猛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脚下的花盆底,一个用力,她就惊叫着被我拉得一个踉跄,仰面跌倒。

我一个翻身跃起,朝正挣扎着起身的小玉儿狠力地扑去,像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一样,几乎红着眼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我飞起一脚踢在她的手腕上,她惨叫一声,接着就是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那把匕首已经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道,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小玉儿的一只手,然后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提起紧握的拳头,狠狠地向她的脸部砸去,一面猛擂一面厉声怒骂:"我打死这个恶妇!打死你……"声音几乎嘶哑。

我还没来得及解恨消愤,就觉得手臂酸软,原来是撕裂了肩膀的伤口。本来已经被我几记重拳殴得七荤八素的小玉儿显然看出了我体力不支的破绽,猛力将手从我的控制中抽脱出来,然后两手并用扼住了我的颈部。我一个反应不及,被她掀了下来。

我们纠缠厮打成一团,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一心想将对方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在翻滚中,我恰好摸到一块石头,一把抓住,照着小玉儿的脑袋猛然一击。

"啊!"小玉儿惨叫一声,立刻松开了掐在我喉咙处的双手,身子一歪,就朝一边俯身趴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我终于可以恢复呼吸了,用手掩着难受异常的喉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捂着不断流血的肩膀,趔趄前行。谁知道刚刚走出了十几步远,就觉得脑后一阵急掠而来的风声。我一个敏捷的闪身,躲开了她在背后的偷袭。

回头看时,只见发散鬓乱的小玉儿状如疯魔,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匕首疯狂地向我扑来。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抵抗,而是立即拔腿逃跑,没命地向园外狂奔着,小玉儿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挥舞着匕首,一路尖声嘶叫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贱人!"这几乎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我的头皮不禁发麻,刚刚跑出了假山丛,就崴了一下脚,跌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求生的本能彻底激发出了我身体里潜藏着的力量。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在湖面上逃命,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我眼看就要奔至冰湖的对岸,忽然听到背后小玉儿杂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我的心猛然一悸,这好像是冰面破裂的声响吧……还没等我转头看,就听到小玉儿一声惶恐至极的尖叫,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此时我感觉到自己脚底的冰面似乎微微动了起来,开始慢慢地向下倾斜,与此同时,我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冰面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越来越大。

我奋起全力向岸边纵身跃去,两脚刚刚离开冰面,那里立即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没了。

等我重重地摔在湖岸边坚硬的冻土上时,还没来得及感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就听到后面传来水花激荡声,同时响起了小玉儿凄惨的呼救声:"啊……救命啊……"转头一看,冰面上破裂的冰窟窿里,小玉儿正拼命地挣扎着,一沉一浮间,已经渐渐向下沉没了。

"救我……救我啊……"冰冷的湖水转眼间就令她几乎痉挛,在月光冷冷的映照下,她的脸似乎变得又青又紫。惊恐让她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瘫伏在岸上的我,乞求我能挽救她自己的性命。

"没用了,不要白费气力了。"我用寒冷的目光回望着她,"不要怪我无情,我也没有任何办法……"看看那里与岸边的距离,足有两三米远,如果我想死的话,大可以跳水去救她,可能吗?

"你好狠!"小玉儿眼中浮现出最后的恶毒,话音未落,荡漾着的冰水就彻底地吞没了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旋涡,很快就不见了。最后,一切都平静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阵寒风拂过,我全身一颤,打了个寒战,似乎这北风中挟带着一个若有若无,但是阴森无比的诅咒声,不是响在我的耳畔,而是深深地渗入了我的脊髓之中。

"……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要叫你不得好死!"我呆呆地注视着破裂的湖面,直到那平静的水面上渐渐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

为什么方才我从那片冰面上跑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偏偏她追过来踏上时却突然破裂了呢?难道是报应?她终于要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虽然这个代价迟了些,不过终究还是来了。

我目光中的恨意渐消,奇怪的是不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和得志,却渐渐浮上些许的怜悯和惨然。上天最终没有给她悔过的机会,又或者,已经给过了,是她自己不屑于理睬罢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像走在软绵绵的云端一样,只有这副躯壳似乎还有存活着的神经,全身各种的大小痛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这不是在做梦。

正在院门口焦急地东张西望的兰珠看到我回来了,顿时欣喜万分,"主子您跑到哪里去了?方才有人过来禀报说王爷已经回府了,我去阿娣的房里找您,可是连个影子也不见,快要急死奴婢了……"我沙哑着嗓子,干涩地说了一句:"没事儿,这不是回来了吗?"兰珠急忙上前来搀扶我,惊叫道:"主子,您怎么受伤了?"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还怕整座王府里的人听不见吗?"兰珠立即明白了我不想声张出去的意思,于是闭上了嘴巴。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周围没有旁人路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搀扶进院里。

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痛楚席卷着我的身体,我一面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面咳嗽着轻声问道:"阿娣回来了吗?孩子怎么样……"兰珠刚要回答,就听到正屋的大门一响,阿娣惊喜地跑出来:"小姐,您到哪里去了?一回来就不见踪影,我在里面看着小贝勒,只好先叫兰珠到外面寻寻您,如果实在找不到也只好……""东青怎么样了?"我抬头打断了她的唠叨。

"好好的呢,睡得很是香甜,奴婢怕小姐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把他抱过来让小姐看看,小格格也在乳娘那边睡得熟熟的呢。"我没有说话,由兰珠搀扶着进了屋,直奔暖阁,看到正在炕上发出均匀鼾声的东青美美熟睡的模样,我终于全身彻底地放松了,脚下一软,瘫伏在炕下,剧烈地咳嗽着。

阿娣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掌灯过来一看,立即发现了我肩头的伤口。她慌张地问着:"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谁胆子这么大……"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很快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了一阵橐橐的靴声,借着灯笼的火光映亮了窗纸,兰珠急忙出去迎接,同时仓促地小声说:"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门帘一掀,多尔衮大步迈了进来,我急忙转过身来,勉强支撑着准备给他行礼,可是明晃晃的烛光让目光敏锐的他一眼看到了我肩头的伤口,顿时脸色一变。

"熙贞,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弄伤的?!"我疲惫地看着一身酒气,但双眸依然明亮的多尔衮。"本来准备去外面迎接王爷的,可是不料事发突然……"说到这里我又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肩膀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多尔衮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面伸手过来搀扶我起身,一面严厉地对庭院里还没有接令退去的侍从们吩咐道:"还愣在外面做什么?福晋身子不适,速去传陈医士过来诊脉!""喳!"

脚步声伴着灯笼的火光远去了,很快听闻不见。阿娣对兰珠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道:"奴婢们这就去帮主子烧热水过来洗漱更衣!"我微微颔首,于是两个丫头低着头默默地退去了。

多尔衮轻手轻脚地将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剥开我肩头破损的衣服,仔细地检查着我的伤口。本来部分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这么一揭,顿时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个颤抖,"啊"了一声。

"怎么,弄痛你了?我再轻点。"多尔衮紧锁着眉头,检视着我伤口的深度,鲜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沾染了他的衣袖,"这是用匕首刺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他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我的颈部上,"是不是小玉儿干的?""王爷猜得没错,这王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这里早已经鸡飞狗跳了,我又怎么会一直支吾掩饰呢?""果然是她,这个毒妇!她现在在哪里?我不杀她难消心头之恨!"多尔衮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捅得这么深,肯定是一门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没能得逞吧!"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找小玉儿算账。

我将他的衣襟扯住,叹了口气:"王爷不必再动肝火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就在刚才。""什么?!"他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是真的。"

他微愣片刻,颓然地坐回了炕上,用听不出任何语调的声音说道:"也罢,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吧。"多尔衮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这一时半刻间的惊变,的确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于是我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统统给他讲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疏漏。

多尔衮默然不语地听着,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手里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凸显。然而这个过程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直到我彻底讲完,他终于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几上,溅出来的水花落了一桌面,"唉,你怎么这般糊涂?东青东莪那边平时不都是由我特别派去的侍卫守护吗?何况我已经吩咐过,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让他们一齐抵命!难道你还担心他们敢吃里爬外,或者玩忽职守吗?"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东青,吃力地伸手过去帮他掖了掖被子。

多尔衮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着伤口中不断渗出的血液,"是我错怪你了,熙贞。毕竟是母子连心,东青是你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视?我这个做阿玛的,不是忙于公务就是长年在外征战,对你和孩子都照顾不周,以至于让那恶毒的女人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我一个七尺男儿,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想想实在是愧疚难当啊!"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异常沉重,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王爷不必自责了,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谁能想到大福晋居然能在软禁中溜了出来呢?"多尔衮闻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说道:"这的确有些蹊跷,是应该详细地调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卫们简单的疏忽,还是有人另外图谋。""不管怎样,王爷派人过去一查便知,但是务必要秘密进行,不能闹出动静来,否则要平添麻烦。"多尔衮点了点头,下地出门,大概是到外面吩咐布置去了。过了半晌,他重新入内,坐回暖炕,"你放心吧,我叫阿苏带上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查了,很快就有结果了。"医官赶来了,给我肩头的伤口清理缝合,又包扎完毕之后,开了方子下去了。

门关上以后,多尔衮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让我平躺下来,然后解开我衣襟的纽扣,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他洇湿巾帕,仔仔细细地帮我擦拭着身体各处干涸的血迹。动作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痛了我。

等到他转身在水盆里清洗完巾帕时,我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来。他急忙转过身来,帮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新的泪水再一次涌出。

他慌乱地问:"熙贞,是不是太痛?那就大声哭出来吧,"接着又叹息道:"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处置掉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得你几乎送命,眼下还要吃这样的苦头……"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多尔衮:"我不是因为身上疼,而是感激王爷对我的信任。按理说这事儿换到哪一家里,做丈夫的怎么会一点儿也不怀疑我是一心想要上位的凶手呢?""你瞎说些什么?别说以你的为人和品格绝不会这样做,况且小玉儿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这么多年,已经有好几个被我沾过的侍女和名位低微的侍妾被她谋害过了,甚至有一次我出征回来,一个已经怀有我骨血的女人就被她害死了。我当时就想一刀宰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可碍于皇上和蒙古科尔沁的势力,只得一直隐忍。想不到她总算是自己耐不住跑出来,上天也看不过去了,才让她一跤跌到湖里淹死,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她是死有余辜!"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本来我之前估算和预料了一堆关于小玉儿意外死亡之后的险恶复杂的后果,却统统被多尔衮毋庸置疑地扼杀于萌芽之中了。

他密令阿苏带领心腹侍卫趁天色将明之时,悄无声息地前往后花园,将一切昨晚打斗过的痕迹统统清理干净;同时将小玉儿的尸体打捞出来,换回她自己的衣服,转移回她的院子里,放回原来的炕上;接着很快传出了"大福晋病重"的消息;最后,又传出了她因抢救无效而死亡的坏消息。

为了表示丧妻之痛,多尔衮白天接待应付前来祭奠和哀悼的王公贵族,晚上就独自一人宿在卧房里,给整个朝廷的王公贵戚们结结实实地做了个好榜样。连皇太极在和重臣议事中都会偶尔提一下,说这个十四弟在忠孝仁悌的各个方面都值得作为表率,其实他心底里才是真的言不由衷。

小玉儿的确死得蹊跷,可她手下的奴才们统统殉葬,一切秘密都永远地埋入地下,就算他怀疑,也拿不出证据。就算有证据,他一时之间也不能动多尔衮,只能暂时装糊涂了。

还有一个就是科尔沁方面。皇太极一直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不薄,这多尔衮的福晋一死,不管是不是多尔衮暗地里害死的,都要坚持病死一说。大清皇帝及和硕亲王都如此郑重其事地表示哀悼了,葬礼也风风光光的,科尔沁那边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年之后,按照哲哲的意思,多尔衮要立一位继妃做填房,毕竟他身份高贵,后院的正福晋之位不能长久悬置。

皇太极这次也无可奈何了,眼见靠女人监视多尔衮已经收不到任何效果,况且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族已经差不多把女人统统嫁给爱新觉罗的男人了,姻亲所成的势力已经牢固,即使少了一个多尔衮的福晋也无所谓。

再者我的身后毕竟代表了朝鲜,虽然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属国,但每年向大清的进贡也是非常丰厚的,尤其是很多大清紧缺的粮食,所以自然要给点好脸色看;再加上哲哲也说我为多尔衮诞下子嗣,功劳不小,理应扶正。

在崇德五年的元旦这一天,我终于盛装朝服地高坐堂上,接受着下面几个侧妃的参拜和行家礼。王府众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呼着"大福晋万安"时,我微微颔首,脸上只有自己方能感觉到的微笑,转瞬而过……

七月盛夏,闷热难耐,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荷塘边的石凳上,尽管夏季的微风拂面,稍稍带来一丝池塘水气的凉意,然而我的心头仍然烦闷不止。

一名多尔衮从锦州派回来的侍卫半跪在我面前,向我禀报:"皇上已经天威震怒,下旨令郑亲王火速赶往宁远前线,替回王爷,并责令王爷与肃亲王,豫亲王,阿巴泰、岳托、硕托三位贝勒立即返回盛京,等待旨意发落……"崇德六年冬,皇太极下定决心拿下辽东境内的最后一座由大明控制的重镇锦州。锦州作为横亘在山海关前最后坚实的屏障,让皇太极犹如骨鲠在喉,昼夜难以安枕。要想直抵山海关下,必先控制锦州。无论皇太极多少次去书招降祖大寿,都没有任何结果,一怒之下,下定了武力解决锦州的决心。

祖大寿在宁远内外修建了无数堡垒工事,壕沟陷坑,还把本来就十分坚固的内外城墙一再加高加厚,还在城内囤积了充足的粮草军械,摆开了一副严防死守,绝不妥协的架势。

皇太极终于琢磨出来了一个可行性策略,就是边移动驻防边屯田,一点一点地蚕食锦州周围的大小据点和卫城,最后进逼锦州城下,将其团团合围起来。断绝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保持长期对峙,直到逐渐消耗尽明军所储备的实力。

崇德七年春,驻扎在宁远外围的满清八旗人数众多,已经达到七万之众。士兵的口粮不愁,但是马匹的草料却紧俏起来。方圆十里的野草基本上被消灭殆尽,眼见脚下的地皮渐渐荒芜,万一大明的援军飞袭而至,那么饿得腿软的战马如何驮载将士们拒敌?

多尔衮和大家一商量,最后一致通过让各旗每牛录里各抽十人,各由一名将校率领,轮流去更远的地方牧马休整,以备军需。

这个计划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破绽,可是谁能想到,具体实施起来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和麻烦。

原来这些士兵们动了侥幸心理,眼见远离大营和将领的看守,便趁着无人知晓,溜回盛京和家人团聚。很快,大家竞相效尤。起先三五个还不被人发现,到后来变成数十上百了。消息最终传到盛京城的皇宫里。皇太极勃然大怒,大骂各路将帅昏聩麻痹,治军无方,罪无可恕。

皇太极的谕旨中先是一番雷霆万钧的痛骂,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立即宣布哪些人要被严厉惩罚,而是让每个被参的将领们各自拟定各自应得的责罚,这一招无疑是咄咄逼人的。

从侍卫的口中得知:多尔衮自己拟定,并上交给皇太极的"认罪状"上,赫然写着一个"死"字!

"怎么会这样?"我接过侍卫呈上来的奏折抄件,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简短的几句话:"臣以敌兵在宁远城中,皆就他处牧马。若来犯,可更番抵御。是以遣人归牧,治甲械。旧驻地草尽,臣倡议移营就牧,罪实在臣,是以当死!"原来这份请罪折只不过是虚晃一枪,他真正的目的是拉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将帅们一起下水,谁都撇不清干系。皇太极要是想处置他的话,势必也要处置所有人,而这些人占了目前朝廷一半以上的势力,甚至包括皇太极自己的势力,这让皇太极如何是好?

"但愿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伸手撷取了一片看起来色泽最为翠绿的柳叶,搁置在唇边,轻轻地吹起来,一阵悠扬悦耳的曲调柔和地飘逸着,在熏热的微风中弥散而去。

……

刚刚回到自己的院里,宫中就来了太监,原来是哲哲找我去宫里聊天叙话。

步入清宁宫的内院,只见到哲哲正倚靠在一张藤椅上,由几个宫女帮她打着扇子,后面的大树上,几个太监正爬在梯子上,手持粘竿,在仔仔细细地清除每一只鸣叫吵人的知了。

哲哲并不像往常一样满头珠翠,而是随意地绾了个海螺髻,斜插了一支凤钗,浑圆明亮的珠子穿成一串,微微地摇荡在脸颊旁,少了些雍容华贵,但是显得青春不少,然而与此不相配的是,她的脸色略微犹豫和烦闷。

对面正坐了一位身材丰腴、夏装凉薄的女人,背对着我,但我不看她的脸也知道她是庄妃。

"给皇后娘娘、庄妃娘娘请安!"我正对着哲哲矮身行礼,她见到我来了,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阴霾渐渐散去,"哦,熙贞来了,快起来吧!"大玉儿闻声也欠了下身子,等我走到跟前,在哲哲指给我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她平和的神色中带着温煦的笑意,"妹妹总算来了,我和姑姑也等了好久呢!"几个月没见,大玉儿似乎又丰满了一些,一脸富贵模样,好像皮肤更白皙了,眉毛显然精心地修饰过,弯弯的煞是好看。她明亮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出敌意和阴险,反而是友善占据了更多,我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许久没见姐姐,今日一见,只觉得漂亮更胜往日啊,肯定是保养有方,不知道能否透露一点,也好让妹妹沾沾光。""这是哪里话啊,我眼见就是奔三十的人了,再怎么保养也及不上妹妹青春貌美啊。"她伸手从桌子上的银盘里取了一捧红润亮泽的樱桃,送到我的手中,"快点尝尝吧,这还是前年我们几个一起在清宁宫的后院里栽下的果树,想不到今年结了这么多果子,吃都吃不过来,你要是不过来帮帮忙的话,恐怕都要浪费了。""唔,果然好吃,酸甜适中,又格外新鲜,看来以后要多往这里跑了。"我边吐樱桃核边望着苦着脸的哲哲,难道她也在为眼下的局势担心?

"我看娘娘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这天气太过闷热,应该多喝点金银花或者菊花茶,不然会上火生病的。"我关心地问道,并不提她的男人和我的男人之间的矛盾和眼下的僵局,让她自己提起来是再好不过了。

"唉。"哲哲叹了口气,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忧愁,"皇上这段时间脾气很是不好,每天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舒心的,不知道有多少个奴才倒了霉,现在谁看到他都吓得直哆嗦。我劝了好多次,却没有一点用,你说这可怎生是好?""是啊,姑姑都不敢劝皇上了,我就更加插不上嘴,现在整个宫里都人心惶惶的,大家走路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生怕惹着了皇上脑袋搬家呢。"大玉儿附和道,一脸忧国忧民的无奈状。

"是吗,哪个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气了?"我明知故问。

还没等哲哲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影壁后面蹦蹦跳跳地出来,看到庄妃,立即张开双臂奔了过来:"额娘!"接着一头扎入了庄妃的怀中。

庄妃一只手怜爱地抚摸着福临小小的脑瓜,另一只手取下前襟的帕子,帮他擦试着额头上的汗珠,埋怨道:"你瞧你,跑得一头大汗的,摔倒了怎么办?"福临转过脸来,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我,顿时光彩熠熠,他今年五岁了,个头长得挺快,说话的声音蛮清脆的,白白净净,很招人喜欢,我看着他笑了笑,福临欣喜地叫道:"十四婶!您怎么在这里?""快过来!让我看看九阿哥又长高了多少?半年多没见了,又会背几首诗词了?"我招了招手,亲切地招唤他过来。

小福临立即从大玉儿的膝盖下溜了下来,小跑着蹿到了我的怀里,笑得咯咯响:"十四婶,我那里还有剩下的奶卷,你饿了没有,我叫人拿过来给你吃!"庄妃和哲哲都笑了起来,大玉儿笑着嗔道:"真是孩子话,哪有你吃剩下的东西再送人的?也不嫌丢人,快点下来,这三伏天的,别热着你十四婶!""没事儿,九阿哥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喜欢这孩子,你看看,刚一见到我就急着送我吃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正摸着福临胖胖的小手,准备问他最近又学会什么,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咦?十四婶,为什么你在这里的树荫里和额娘母后说话,而十四叔却在太阳底下跪着呢?他不怕热吗?""什么?!"我和哲哲、大玉儿顿时一惊,我清楚地看到大玉儿手里的一捧樱桃掉了几颗下来,而她似乎并没有注意。

"我没有骗你们呀,刚才我悄悄地去前院里玩耍,就看见十四叔、十五叔、大哥,还有二伯家的两个哥哥正在十王亭前面的空地上跪着,天这么热,是不是他们惹祸了,所以皇阿玛才罚他们晒太阳啊?"福临稚声稚气地问道。

"他们在那里跪了多久了?"哲哲神色忧急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已经有将近两个时辰了。"刚刚去打探了个大概的祺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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