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96年,清岗,刘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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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安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全身一震,坐起身来,缩到床头靠墙壁的角落里。她妈妈于佳早就已经将门铃的电池拿掉,她能分辨出可以出入她家的人的敲门声。这个敲门声节奏陌生,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跟昨天那个急躁的拍门有明显的区别,但显然同样下决心要将她家紧闭的门敲开。

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却能想象到隔壁邻居悄悄打开家里防盗门上的小窗向她家访客好奇窥视的情形。她害怕陌生人的敲门,更害怕由此导致像昨晚那样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吵架的内容从知道她怀孕那天起,就一再重复着,多半以“如果”开头,拉锯一般,一句接着一句,仿佛谁要不接上去,谁就该是对她目前状况负责的一方:

如果你听我的就该让她在省城住读,不会带她来清岗读书……如果你这个当妈妈的多关心一下女儿,早告诉她一些生理知识……如果你不那么过分娇惯她,弄得她没有一点儿应变能力和主见……如果你跟她足够亲近,这种事女儿本来会最先跟母亲讲……如果你没忙着下乡检查工作,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如果放暑假的时候你不是忙课题,把她接回去了……如果你没有大张旗鼓地报案,我们又何必这么被动……昨晚的争吵来得尤其持久而激烈,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免提及她的名字,相互指责对方是不称职的家长,母亲说得更有力一些,而父亲好一会儿才反击一句。

她只能用被子蒙上头,缩到墙角瑟瑟发抖,一直哭到不知不觉睡着。半夜醒来,屋子已经安静下来,她悄悄下床走到客厅,发现父亲没有进卧室睡觉,而是拥着被子蜷缩在沙发上。她站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在沙发上艰难地翻身,她才回了自己的房间重新躺下。

于佳走进卧室,眉头不由得一皱,左思安知道,母亲不喜欢看见她这种瑟缩的样子,可是她已经没办法掩饰内心的恐惧。于佳用温和的声音说:“不用怕,我去看看是谁。”

她家住的是清岗县政府安排的宿舍三楼,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墙壁单薄,坐在自己的卧室内,她可以清楚地听到妈妈打开门,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回答说:“于老师,你好,我叫高翔,我是……”

于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我在公安局见过你。你母亲昨天已经来撒过泼了,我跟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请回吧。”

然而那人并没有离开:“于老师,请给我几分钟时间,如果你觉得我的提议无理,我保证我和我的家人不会再来打搅你。”

左思安知道,邻居肯定还在看着,等着昨天这个人的母亲造访时发生的戏剧化冲突再次出现,而于佳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妥协了,让他进来以后关上门,但并没有邀请他落座。

“你看上去是文明人,让我们用文明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吧。我知道你无非是打算用比你母亲礼貌的态度把那个要求再提一次。我不会答应,让你进来,只是不想让邻居接着看热闹而已。请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但是你女儿……”他的讲话中断。左思安可以想象是母亲用手势制止了他,同时还侧耳听她在房内有什么动静。自从出事以后,她的感知能力似乎比以前要强得多,很多场面、别人的表情,甚至一瞬间的眼神,她不必看都能清楚地知道。她并不欢迎这份加重她痛苦的敏感,只想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一些,然而她的腹部妨碍了她的努力,她唯一能做的是将自己的膝盖搂得更紧一些,仿佛这样可以锁闭一部分自己,多几分抵挡的屏障。

于佳的声音放得更低,可听得仍然清晰:“我女儿不劳你们关心。我也不会跟你们这一家人商讨她的前途、未来。”

这时又传来敲门声,同时有人叫:“于阿姨,是我们。”

左思安知道,是她的同学刘冠超和他妈妈王玉姣来了。于佳开门放他们进来,刘冠超用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说:“于阿姨,这是你让我买的洗发水、护发素和洗衣粉,这是找的钱。”

“小超,谢谢你。”

王玉姣说:“于老师,这锅山药排骨汤是我在家里生了煤炉慢火炖的,趁热给小安盛一碗吧。”

“谢谢你,王姐,她中午也只吃了一点儿,就再不肯动筷子了。”

“那我先到厨房去洗米择菜,把饭煮上。小超,你去跟小安一起做作业吧。”

“嗯,于阿姨,我带了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过来,可以跟小安讲讲上的新课。”

“好,谢谢你,小超。”于佳扬声说,“小安,小超过来了。”

刘冠超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旧而干净的校服,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

他来自清岗县内一个叫刘湾的小乡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岗中学后,父母为了支持他,带着他和他姐姐举家迁进清岗县城,靠卖菜维持生活。左学军去买菜时与刘氏夫妇认识,交谈之中发现他们的儿子刘冠超与左思安刚好是同班同学。他工作繁忙,偶尔还要到省城开会,去清岗下面的农村检查工作,去外地出差,一去三两天或者一周不等,于是跟刘家商量,请王玉姣每天过来打扫卫生,做一餐晚饭。在他外出时,刘冠超会过来跟她一起做作业,王玉姣会陪左思安过夜。这个安排解除了他很多后顾之忧,于佳知道后也放心了许多。同学一年多时间,刘冠超已经是左思安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也是出事之后唯一能进入她房间的外人。

他打开书包拿出笔记本,正要说话,左思安向他摇摇头,示意他安静。

外面的对话在继续着。

“你看到了吧。我女儿不能上学,不能上街,关在家里还有邻居议论打听,去医院做一次治疗检查,她就要接近崩溃。我们的家在省城,可是……我现在不能丢下女儿回去上班,更不能带女儿回去。我怕这件事张扬到省城,她以后在那里也被人指指点点,没法儿立足。她成天把自己关在一个九平方米的卧室里,除了她的这个同学,谁也不肯见。我得盯着我女儿,同样哪里都不能去,甚至不能出去买日用品。这间宿舍现在就是我和我女儿的监牢。你还想跟我谈什么?”

来人没有回答,刘冠超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他是谁?”

左思安摇摇头,没有回答。于佳继续说:“你母亲找上门来,当着我女儿的面威胁说要整垮我丈夫。可是他在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整个人就已经垮了。他疼爱他的女儿,经历了你们想象不到的打击,否则他那样温和的人,也不会像疯了一样上警车亲自去追捕那个畜生。你们是些什么人啊,居然会上门来提这种要求。我如果拿女儿去做交易换你们不告他,他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那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平稳诚恳:“于老师,我不是过来提要求,更不是想威胁谁。我只想跟你平心静气地商量出一个对大家都好的解决办法。”

“你母亲也是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们解决问题,我把她赶了出去,还险些动手打她,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我也会有像泼妇一样跟人歇斯底里吵架的一天。

平心静气?你觉得我可能保持平静吗?”

“我代我母亲向你道歉,于老师,我并不赞成她的做法。但是,你女儿已经怀孕六个月,引产下来的话……”

刘冠超昨天来时也正好撞上陈子惠的来访,听到过差不多的谈话,他顿时脸涨得通红:“我去赶他走。”

左思安突然下了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刘冠超紧张地跟在她后面。于佳惊愕地说:“小安,你出来干什么?”

左思安直直看着他们:“妈妈,就照他们说的做吧。”

“小安,你在胡说什么。”

“昨天来的那个女人说如果不答应的话,她就要一直告爸爸。”

“我已经说了,别理她……”

她打断于佳:“她不会罢休的,不是吗?那天在医院里我听雅琴姐说,引产跟生下来差不多,如果引产下来是活的,还得打一针弄死。”

于佳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没来得及说话,王玉姣已经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慌张地说:“雅琴这死丫头,没轻没重的,怎么跟你讲这种混账话,看我回去不打她。小安,你别听她的,她刚进县医院当几个月的实习护士,什么也不懂。”

左思安并不回答,自顾自说:“我不想让他们再找我爸爸的麻烦。反正已经这样了,他们要的话,就给他们好了。”

她谁都不看,声音平静,清晰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于佳怔怔地看着她:“不行,你爸爸不会同意的。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大不了我带你回省城引产……”

“我不回去,也不引产。送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把这件事了结掉,我们再回家。”

“那怎么行,我已经没办法再请假了。”

“你回去上班吧,我不要你陪。”

左思安说完便回了卧室,刘冠超随她进来,呆呆地站着,完全不知所措。

这时,外面那个男人的声音重新响起:“于老师,请你再考虑一下。”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你们这样恐吓一个孩子,利用她对她父亲的爱来胁迫她,实在太卑鄙了。”

“对不起,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不管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保证以后会尽力阻止我母亲再来你家。”

“但是你不会阻止她去告我丈夫,对吗?”

“对不起,家母她很疼爱她弟弟……”

于佳冷冷地打断他:“不要在我家里提到那个人。”

“对不起。”那人再次道歉,声音诚恳,“家母很固执,我和我父亲都不同意她的做法,但是恐怕我们都拦不住她,我之所以过来,也只是想尽量把伤害减低一些。”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以减低的?”于佳的声音低弱下来,没有了刚才的愤怒,不像是反诘,也不像是争辩,更像是在茫然地自言自语。

“于老师,我知道你也有工作,我家可以负责照顾你女儿。”

“休想,我绝对不会把女儿交给你们家,也绝对不允许你母亲靠近我女儿半步。”

那人有些尴尬地说:“这也只是一个建议,我们可以再商量出一种你们能接受的处理方式。”

王玉姣突然插话了:“于老师,小安这样成天关在家里不是个办法。再说,你还得上班啊。”

“是的,单位今天又给我打了电话,催我回去上班。”正如刘冠超是左思安这段时间唯一的朋友,来自乡村、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便辍学的王玉姣也是受过高等教育、身为博士的于佳目前唯一能与之谈论女儿的困境的人。焦灼之下,她一时忘记了另外一个客人的存在,喃喃地说:“我也知道这样拖下去对小安没好处,县医院的医生不敢担责任,迟迟不愿意做手术,建议去条件更好的上一级医院去引产。我当然不能把她带回省城动这种手术,可是还能送到哪里去呢?她爸爸听我提起,转身就走,根本不跟我商量,我能怎么办?”

“于老师,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于佳有些意外,还是说:“王姐,现在还有什么当不当讲的。”

“怀到六个月再打掉,真的很作孽,小安的身体也吃亏,跟生下来简直没什么区别了。”

“她才这么小,我怎么能让她去……绝对不可以。”

“可是我看小安很坚决啊。左县长如果受这件事拖累,就太冤枉了。你要是放心的话,可以把小安送到我的老家刘湾去,悄悄把孩子生下来给陈家,把这件事了结掉,对她以后不会有影响。”

“那怎么行?”

于佳固然惊诧,卧室里的刘冠超也愕然了,小声嘀咕着:“我妈在说什么啊。”

然而左思安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依旧直视着前方。王玉姣在外面十分流利地解释着:“刘湾很偏僻,村子里人也不多,女孩子结婚生孩子都很早。

我家大哥和侄子都在外地打工,春节才会回来,家里只有大嫂带着我家侄女住,整个村子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小安过去,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且,我家大嫂就是医生,只要我托付她,她一定会照顾好小安的。”

刘冠超喃喃地说:“这倒是真的,我家大婶娘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医生。”

左思安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开,好像他们讨论的并不是有关她的安排,而是事不关己的一件事。

“你家大嫂……”于佳显然觉得小村子里有一个医生这件事匪夷所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问才好。

“大嫂本来是大城市的知青,当年下放到我们大队,和我家大伯子结婚后就留下没有回城了。她本来就有文化,后来又被抽出去到城里医学院进修,附近几个村子的人生病都是找她看,在周围乡镇很有名。她给很多人接过生,小超就是她亲手接生的。再说刘湾离镇子不算很远,镇上也有卫生院。”

“不,我不能这么做。”

那男人说:“于老师请再考虑一下,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联系,这件事我一定充分尊重你和你女儿的意愿。”

于佳显然心神不安,语气明显有了犹豫与松动:“你先走吧。”

随着大门关上,外面一下安静下来,刘冠超不安地看着左思安:“小安,你在想什么?”

左思安木然回答:“什么也没想。”

“你妈妈真的会送你去刘湾吗?”

“也许会吧。她这几天经常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上班,她负责的一个科研项目离不开她。我爸爸……你也看到了,要么很晚回来,要么干脆不回来。”

“其实刘湾也很好的,村前的小池塘水很清,桂花开起来很香。我大婶娘人特别和气能干,又有文化,还有我堂妹,她叫晶晶,也非常乖。可是,”

刘冠超有些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憋了好一会儿,“可是我觉得你不该去那里啊。”

左思安默然了好一会儿:“去哪里都无所谓,我只想让他们别为难我爸爸了。”

2 _

高翔下楼走到自己车前,刚打开车门,王玉姣从后面追了上来:“请等一下。”

他回头看着她,刚才她一进门,他就马上认出她正是陈子瑜案发之初在他家收了他母亲封口费的那个中年妇女。王玉姣看到他,也露出不自在的表情,迅速移开目光。他听到她女儿雅琴在县医院实习,意识到很有可能是那个女孩子向陈子惠通报了左思安的消息,玉玉姣突然提议将左思安接到她老家去照顾,而于佳也有动心的迹象,他更加起了疑惑,只是克制着没流露出来。

王玉姣匆忙地说:“请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左县长和于老师。”

“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看得出他们一家人拿你和你的儿子当朋友,很信任你们,你自己决定你应不应该对他们有所隐瞒。”

王玉姣紧张地看着他,“我没隐瞒别的,只是没告诉他们,我女儿也被……那天你妈妈突然来找她,我才知道那件事。小琴今年已经快18 岁了,她爸爸性子急躁,管女儿一向比管儿子要严得多,要是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我根本不敢跟他提,只能偷着逼问小琴。她说她是在谈恋爱,我能有什么办法?钱是你妈妈硬塞给我的,我从来没开口要过。我只求不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如果我也去告他强奸,女儿坏了名声,这一辈子再也嫁不出去,我们没法儿在清岗立足,小超也没法儿继续上学。小安以后还可以跟她爸妈回省城,我们除了回老家刘湾,还能去哪里?那样的话,小超就没有一点儿前途了。左县长和于老师一家都是好人,我真的想帮他们一把,熬过这个关口,才想接小安去刘湾,让我家大嫂帮忙照顾她一段时间。”

她言辞听起来十分恳切,可是眼神偶尔闪烁,高翔并不尽信她的这一番话,然而一想到陈子瑜,再也无心探究母亲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只能点点头:“这样最好,我先走了。”

高翔发动车子离开,心情有说不出的郁躁。他当然明白母亲托付他办的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之所以屈服,只是因为和父亲商量后,不愿意听凭陈子惠真的把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完全没想到刚一开始跟于佳谈就已经难以为继,于佳的指责让他无言以对,辩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看着于佳眼里深切的悲哀,他明白即使他再怎么尽力措辞委婉,一经硬着头皮开口,其实跟母亲上门威胁一样残忍。

左思安出人意料地走出来,更让他震惊。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他受到的冲击甚至比听到陈子瑜犯下强奸罪还要大。她个子不高,头发凌乱地扎成一个马尾,面色苍白,脖子细长,下巴瘦得尖削,略有些弯弯的眼睛黯淡无神,下面挂着黑眼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大号校服,除了腹部似乎微微隆起以外,他眼前站的分明只是一个尚未发育的普通少女,面孔带着稚气,看上去比14 岁这个年龄甚至还要小一点儿,从身材到长相都引不起正常成年男人一点儿遐思。

罪恶感。他想,只有这个词能描述看到左思安后强烈的持续不安了。

隔了一天,于佳打了高翔留给她的电话,她的声音喑哑而充满苦涩:“请你过来一下。”

他再度去左家,左学军仍然不在家,左思安卧室的门仍然紧闭着。于佳面色有些憔悴:“你们赢了,我丈夫昨天被胡书记叫去谈话,明天还要赶去省城汇报情况,接受调查。我女儿连续一天一夜拒绝吃饭,逼着我答应你们。”

高翔连忙说:“我已经叫我母亲写了情况说明交到县政府,并且保证再不提这件事。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接受调查做证,收回对左县长的所有质疑。”

于佳的表情没有丝毫缓和,但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愤怒,神情冷漠地说:“我们谈细节吧,请注意,不是商量,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说得十分简洁:送左思安去刘湾,寄居在王玉姣的大哥家里,请她大嫂梅姨照顾直到生产。等左思安怀孕满九个月就去做剖腹产,高翔必须提前半个月住到刘湾,保证一出意外情况,马上开车将左思安送到县城医院。其他陈家人一概不许过去打扰,孩子生下来后由他们直接抱走,再不必联系。

不出高翔的意料,于佳断然拒绝了他小心翼翼提出的物质补偿条件。

高翔回家转告父母,高明一百个不赞成,陈子惠却在这段时间里头一次露出笑意:“我就知道你能够取得他们的信任。看吧,你果然说服他们了,而且争取到了对我们这么有利的条件。”

这个夸赞让高翔满心不是滋味,高明更是恼火地质问妻子:“你凭什么把儿子牵扯到这件事里面?”

“你现在动不动跟我吵架算怎么回事?这孩子我要定了,小翔要是不去,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妥协。我又不是让小翔去接生去带孩子,他只需要在那个村子里住半个来月,问题就解决了,有什么不好?”

高翔眼看两人又要争执起来,只得说:“确实没别的办法了,就这样吧,我会把省城的工作安排好。”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心底充满犹疑。去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生活半个月倒还罢了,他的任务竟是看着一个受害少女生下孩子,再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

无论怎么开解自己,他都没法儿把这一切看得顺理成章。

11 月初的一个清晨,高翔开着家里的一辆切诺基,按约定时间到了左家楼下。过了五分钟,于佳和王玉姣领着左思安下来,她们刚上车,左学军突然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一把拉开右边车门:“小安,下来。”

高翔惊讶地回头,只见于佳恼怒地说:“你终于肯回家了?”

左学军不理她,重复地说:“小安,下车。”

左思安坐着没动,低声说:“爸爸,让我去吧。”

左学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拖她,高翔大惊,马上下车:“左县长,你会伤到你女儿。”

王玉姣也说:“左县长,这使不得,万一摔着会流产的……”她被左学军阴沉的脸色吓得不敢说下去。

左学军将左思安拉下车,抓着她的胳膊往家里走,她被拖得踉踉跄跄,已经失去平衡。于佳赶过来拦住丈夫,一手挽住女儿,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吗,非要在外面闹?”

“你居然让女儿做这种交易,你根本不配当她的母亲。”

于佳气得微微发抖:“是的,我不是好母亲,我没尽到当妈妈的责任。那么你呢?你是一个好父亲吗?想想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自以为光明磊落,不跟任何人做交易,不肯多为女儿着想,不顾后果把事情闹大,才把女儿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个犀利的指责让左学军的面孔扭曲,左思安挣开于佳,尖利地叫:“妈妈,别说了。”她抱住父亲紧紧握成拳头的手,仰头看着他,满面泪水地哀求着:“爸爸,别跟妈妈吵架,不怪妈妈,是我逼她这么做的。很快就能过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左学军看了一眼女儿,马上将头扭开,脸色发青,胸口起伏,完全说不出话来。这时楼上有些窗子打开,有人探头出来窥视着。左思安放开她父亲,断然转身:“妈妈,我们走吧。”

高翔发动车子驶离宿舍,车内气氛沉闷得可怕,坐在副驾座上的王玉姣搭讪地说:“小安,你还好吧?”

左思安茫然看看她,没有回答。

“要是肚子不舒服一定要讲出来,我当年在生小超之前还怀过一胎,不小心摔倒流产,大出血,幸好大嫂在家救了我,太受罪了……”

于佳心烦意乱地打断她:“王姐,别说了。”却还是不放心地摸女儿的额头:“小安,要不然我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左思安侧头避开她的手,“我没事。”

高翔无心讲话,王玉姣除了指路,再没说什么。于佳与左思安坐在后排,都异样沉默。除了母亲问女儿要不要喝水,女儿摇一摇头外,两人全程再没有讲话。于佳满怀心事,一直呆呆出神,左思安则缩在车子左边靠窗处,扭头看着窗外,跟母亲没有任何交流亲昵。

从清岗县城出来,是一条双车道的县级公路,开了40 多公里后,高翔按王玉姣的指点,从公路下来,沿着一条狭窄而坑洼不平的土路驶进刘湾,他庆幸开来的是越野车。他将车停在池塘边唯一一块平整的空地上,拎起行李,跟着她们走向刘家。沿路有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走出来,确实如王玉姣所言,基本没有青壮年男人,大多是老弱妇孺,而且多半姓刘,相互之间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他们与王玉姣打着招呼,眼睛瞟向高翔、于佳和左思安。

王玉姣回了村子,顿时自如了很多,与他们寒暄着。

“城里几个亲戚来了。”

“我马上还回去,清岗那边有事丢不开。”

“还是得等过年才能回来。”

“小超成绩好着呢,又考了班上第一,在全年级排在第二,他还得了省里数学比赛的一等奖。”

……

高翔只见于佳神思不属,脚步迟疑地落在最后,而左思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王玉姣,将头垂得低低的,肩微微佝着,仿佛竭力想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隐藏起来。他再也忍不住,放慢脚步,等于佳过来轻声对她说:“于老师,请安慰一下你女儿。”

于佳如梦方醒,看向四周,失去一向的冷静,眼中突然涌出泪光:“我不该同意把女儿丢在这里,可是我还能怎么做?”

高翔无法作答,只能说:“于老师,两个月时间很快会过去。”

“然后呢?然后大家可以重新开始?”她神情惨淡,“出门之前,我拿这话对女儿讲,她一双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虚到舌头打结,连自己都哄不过。”

“我保证会照顾好她,把她送回你身边。”

梅姨已经站在了自家门口,那个时候的她只40 来岁,中等个子,短发抿在耳后,衣着简朴,与村民没什么两样。不过她请他们进去,谈吐大方,举止利落,丝毫没有一般农妇的束手束脚。她对左思安的态度更是十分自然,招呼她坐下,让她挽起衣袖,给她量了血压,嘱咐她午后温度比较高,可以脱一件外套,然后端出才做好的桂花红糖米糕请他们品尝,左思安好像略微放松了下来,小声说:“好香。”

一个小女孩从梅姨身后探出头来,说:“这些桂花都是我从我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上采下来的。”

“叫小安姐姐。”梅姨含笑介绍着,“小安,这是我女儿晶晶,比你小三岁。”

看到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子,左思安吃了一惊,却又似乎放下心来,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之后,梅姨安排她进右边厢房休息,她顺从地进去,甚至没有看于佳一眼。

于佳面前的糕点一口没动,眼里已经含满泪水,努力忍着才没有流出来。

“别让不相干的人过来打扰她,把她当怪物一样参观。”于佳恳求地看着梅姨,“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好奇的目光。”

“放心,村子里的生活很平淡,谁家有客人来都会引起一阵议论,也就是议论而已,他们没什么恶意。而且农村早婚很普遍,我给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接过生,他们不会对早早生孩子这件事太好奇的。”

于佳的脸扭曲了一下,显然没法儿觉得宽慰。

“就算我弟媳妇没有郑重托付我,我也是母亲,也有女儿,能够体谅你的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于佳轻声说:“谢谢你,梅姐。小安刚刚做了检查,情况还算好。我尽量每周过来看她,有什么事,请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高翔补充道:“我也会经常过来,我把手机号码给你,会24 小时开机。”

梅姨点头答应下来。

3 _

晶晶的学名叫刘雨晶,是一个活泼聪颖的11 岁女孩子,在镇上小学读五年级。她对于佳为左思安打包带来的那些书十分有兴趣,一边翻看,一边发问,左思安机械地做着回答。

“《海底两万里》是讲什么的?”

“是一本法国人写的科幻小说。”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呢?”

“也是这个法国人写的。”

“小安姐姐,这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好看吗?讲什么的?”

“我还没看完,讲的是一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子,掉进了兔子洞,碰到了很多怪事……”她打住,茫然看看四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掉进了某个兔子洞内,所经历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不经,而且恐怖。她一直不愿意再想起的那个下午突然跃上她的心头,她用力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一个个混乱的画面从眼前掠过。

“……小安姐姐,小安姐姐。”她睁开眼睛,晶晶有些惶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事。”

要确认自己没事,对于左思安来讲,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梅姨似乎天生具备安抚恐惧、将日子整理平顺的母性。她17 岁那年还是大城市的单纯的高中生,随着知青下乡大潮来到了这里,学习干各种陌生而艰苦的农活,手指与肩头很快磨出厚茧,历经多次返城希望破灭的打击,与一个老实的农民结婚,被树立成扎根农村的典型。各种荣誉并不能抵消生活的困顿,旧日同学纷纷离去,她的一儿一女相继出生,而荣誉也随着时代变迁烟消云散,她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赢得村民的尊重,最终融入了当地。

最初左思安对梅姨是警觉的。但是梅姨并没有做出任何尽快拉近两人距离的努力。相反,她尊重左思安的疏离自闭,既不像于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也不像王玉姣那样不遗余力地表达同情的同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好奇。她对左思安表露的关心与对待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二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而晶晶正如刘冠超说的那样,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可爱的女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左思安根本无法拒绝她的友善。

这个家庭的两个成员都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态度对待左思安。每天早上,梅姨同时叫左思安与晶晶起床,安排她们吃早点,打发晶晶独自步行近50 分钟去镇上的小学读书,如果没有出诊,也没有病人上门,她就去家里的菜园干点儿农活,天气好的话,她会带左思安一起过去,一边浇水施肥,一边与她闲聊,教她辨认农作物。

下午晶晶放学回家,会跟左思安一起做作业、聊天、听收音机。到了晚上10 点钟,她们会准时熄灯睡觉。梅姨的家随时会有村民登门求医,左思安最初多半把自己关在东边厢房里,但渐渐她发现,村民虽然也会好奇地打量她,可是那种好奇不带任何恶意,他们似乎对细节容易惊奇,对别的事情却有一种微妙的理解与尊重,很快便适应了梅姨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根本不会反复揣测议论。

哪怕左思安仍旧郁郁寡欢,也在不知不觉中跟上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她对于周围的环境和别人的情绪变化有着高度的敏感,几乎不用抬头观察就能察觉出细微的不同。在这里,她的身份是一个受到尊重的客人,而不再是“从省里来的那个副县长的出了事的女儿”。意识到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放松了许多。

高翔在隔了几天的周末准时过来,他仿佛知道左思安不愿意与人近距离接触,总是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不管是提醒她厢房内光线不够好,最好挪到天井来看书,还是问她有没有想看的书、想吃的东西,他下次可以买了带过来,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他碰了钉子,也并不恼怒,态度始终保持着平和。

晶晶倒是马上跟他混熟,央求他:“高叔叔,能不能帮我带一本这个月新出的《童话大王》,我想看上面的连载,学校订的一本不知道被谁弄丢了。”

他答应下来,隔了一周,果然带来晶晶要的《童话大王》,还有大堆其他书。对左思安来讲,不管晶晶跟他如何谈笑风生,他也只是不需要她理会的陌生人而已。她对他的来访视若无睹,而母亲的探访就没那么简单了。

于佳积压了大量工作,过了一周才从省城转两道班车过来看望女儿,然而左思安看到她一个人进来,并没有任何惊喜的表情:“爸爸呢?”

“他很忙,我直接从省城过来的。小安你看,我给你带来了……”

她眼神一黯,挣开于佳的手便回了房间,对那些带来的东西看也不看。

她知道母亲是伤心的,可是,一方面,她无法忍受母亲看着她时那种努力想表现得开朗坚定,却无时不流露着忧愁烦恼的眼神,这个眼神比任何人的好奇都更让她难过;另一方面,她更无法接受父母之间近乎决裂的现状。

于佳还要赶回去的班车,无法久留,在梅姨的劝慰下,只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听着梅姨送母亲出去,左思安的心里空落落的,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她想,也许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疼爱她了。这个念头潜伏在她心头已久,此时绝望地爬上来,让她只想大哭,可是她胸口沉重,眼睛酸涩,没有办法哭出来。

梅姨进来,将一碗桂花酒酿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低着头,酒酿的热气润湿了她的眼睛,一滴泪水终于滴进了冒着热气的碗中。

“你妈妈不会怪你的。做父母的永远没法儿真的责怪自己的儿女,他们怪得更多的是自己。”

梅姨没有追问原因或者责备她的无礼,这样的体谅让左思安更加难受。

她当然知道母亲不会怪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一切似乎都走到一个错误的轨道上,无可挽回,更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梅姨拿开她面前的碗,抱住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这个怀抱温暖,隐约有着桂花甜馥的气息。她从来不是缺乏关怀的孩子,却在这半年来远离了正常的关爱。僵了片刻,她因为无声的哭泣而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将头更紧地贴近了梅姨。

4 _

到了周末,高翔再次开车从省城去刘湾。他多少担心左思安的状态,不过他想,处于这种情况下的14 岁少女如果表现如常,谈笑自若,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定时探访已经会让她受惊,再去表达关切,恐怕更增困扰。

这时已经入冬,第一次寒潮过后,天气难得连续晴好,太阳照得暖融融的,如同小阳春一般。院门敞开,他在外面便看到左思安坐在那棵大桂树边晒太阳,身边坐着晶晶,晶晶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摊着书和作业本。

不过这小姑娘显然没专心做功课,说了句什么,咬着笔伏到左思安肩头大笑,左思安没笑,可是脸罩在阳光下,不像先前长时间待在室内那样晦暗,表情也不再木然。

高翔走过去,左思安照旧对他视而不见,晶晶跟他打着招呼,他把买的大包杂志书籍递给她,这是梅姨唯一允许她收的礼物,她高兴地说:“现在有好多同学跟我借书看,我打算看完以后送给学校图书室。”

“如果想送给学校,下次我再多买一些书过来。”

“谢谢高叔叔。”

高翔走进去,还能听到晶晶咯咯的笑声不断传来。他想,左思安有这样活泼的女孩子做伴,应该对她大有好处。他跟梅姨打招呼,梅姨刚出诊归来,正在整理药箱。

“梅姨,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她吃得太少,恐怕营养会跟不上,另外,她的脚踝有点儿浮肿。”高翔发怔,梅姨解释道,“怀孕时出现浮肿是正常的,如果浮肿突然加重,体重急增,就得注意会不会是妊娠中毒症。”

“现在需要送去医院吗?”

“不用,我给她做的菜已经减少了盐分,让她控制喝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梅姨摇头:“这孩子心事很重。她妈妈差不多每周过来一次,她不怎么肯跟她妈妈讲话,每次都追问她爸爸为什么不来,她妈妈说她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我就不懂了,当妈妈的在省城上班,在忙一个科研项目,来这里要转两趟长途车,都挤得出时间;当爸爸的就在清岗工作,反而不来。

每回她妈妈一走,她都会好长时间不说话,我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他没法揣测别人家里情况复杂到什么程度,不免有些恻然。这时,外面传来晶晶清脆的声音,“小超哥哥,你回来了。”

高翔与梅姨出来,只见左思安那个瘦小的同学刘冠超推着一辆高大的28旧自行车,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正与两个女孩子讲话。梅姨惊讶地叫:“小超,你怎么回来了?”

刘冠超支好自行车,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声道:“大婶娘,我给小安带功课过来了。”

“你这淘气孩子,肯定是瞒着你爸妈跑回来的。”

他嘀咕着:“你别告诉我爸,不然他又得打我。”

“不用他打你,这四十多公里的路,你一直骑自行车过来,屁股也得磨破了。”梅姨伸手探进他的后衣领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进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了。”

“不用换,我一会儿骑回去还得汗湿。”刘冠超赶着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左思安,“笔记我都带来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我下次回来给你讲。”

左思安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这些是周练跟月考的卷子,我找老师要了一套,等我走了,你试着做做。”

左思安仍旧不说话。

“别担心,我给你补课,下学期你一定能跟上进度,我们都能考上清岗高中。”

她凄凉地笑,终于开了口:“别傻了,我不会回清岗中学了。”

“那怎么行?”刘冠超急了,“你连初中都不读完,以后能做什么?”

梅姨拍拍他的肩膀:“小超,小安的妈妈说已经安排好,让小安回省城继续读师大附中的初三,那也是很好的学校。”

刘冠超怔住,隔了一会儿固执地说:“不管你在哪儿读书,我都得给你补课。”

左思安头一低,没再说什么。

等刘冠超给左思安讲完功课,高翔提议他将自行车放在他的后备厢里,带他回清岗,他摇头谢绝,梅姨瞪他:“这是犯什么倔?小超,让高叔叔带你回去。不然我跟你爸爸讲,你以后就别想偷着跑回来。”

刘冠超不再说什么,坐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高翔开车驶出村子上了公路,问他:“左思安的爸爸还住在那里吗?”

他没得到回答,有些诧异地看后视镜,发现刘冠超正警觉地盯着他,不禁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是坏人?”

刘冠超显然默认了。

“我没恶意,只想找她爸爸谈谈……”

“你不要去打扰左叔叔,他不会愿意再看到你们家人的。”

高翔只得承认,左思安与刘冠超这样年龄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可能被当成好人。而且刘冠超说得不无道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出现在左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是一种打扰。

刚一回到清岗县城,刘冠超便要求下车,高翔把车停下说:“我每周都会去刘湾。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也想去,征求了你父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过去。”

刘冠超摇头:“不用了。”他连再见也不肯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掉了。

高翔无可奈何,却也佩服这瘦弱的男孩子的韧劲和原则性。

工作和探访差不多占据了高翔所有的时间,他唯一能对女友做的解释是他舅舅意外身故,他需要在每个周末回清岗陪伴外公。他看得出孙若迪充满疑惑与不安,欲言又止,可是他没法儿安抚她了,只想,等这一切结束,生活就可以重回正轨了。

除了左思安。

他马上想到,至少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完全回到正轨。这个念头让他无法释怀。

5 _

在左思安怀孕七个月时,高翔将工作交给父亲高明,住到了刘湾。

刘家两兄弟的房子紧挨在一起,老二带着儿女举家进城,房子空置着,梅姨帮着打扫一下,安排高翔住下。移动信号、有线电视都没有覆盖到刘湾。

村里只有一部电话,使用最频繁的人是梅姨,经常有邻村人打来,或者是咨询求医,或者是请她出诊。

冬天进入农闲时节,村民们生活清苦,但都非常知足常乐,并不忙于找赚钱的门道,普遍的娱乐是打麻将、围着火炉嗑瓜子聊天、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看频道有限的电视节目。这些当然都是高翔不可能参与的。

高翔开始体验纯粹的乡村生活,这才发现他所做的准备虽然很多,但心理准备完全不够。他母亲给他备了充足的生活用品,他买了出校门后便无暇看的大部头书,带了音乐CD。可是在喧闹的城市生活久了,过惯忙碌日子,头一次离开车水马龙与响个不停的电话,拥有如此大把的空闲时光可供自由支配,却只觉得无法静下心来。书会看累,CD 会听腻,出去散步十几分钟就能穿过整个村子,可讲话的人永远只有一两个,每一分钟都是上一刻的单调重复,他头一次发现时间会这么难以打发。

他主动开车送梅姨去较远的村子出诊,两人在车上闲聊着,梅姨笑道:“头一次享受坐这么好的车子出去给人看病的待遇。”

“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骑自行车太辛苦了。”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难为你一个城里人被关在这里,我儿子冠文每年过年回来几天就说闷得慌。”

“他在做什么工作?”

“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广东一家电器工厂打工,我猜他以后会留在城里的。这几年各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越来越少,真不知道以后老年人该怎么办。”

“梅姨你有没有想过回城里?”

她摇头:“城里很好,可是父母已去世,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已经生疏,偶尔探探亲就足够了。那里没人需要我,也没有医院会请我这个半路出家、没经过科班系统训练的人去当医生。我习惯这里了。”

高翔原本有些后悔他的问题来得冒昧,不过看梅姨神态豁达,并不伤感,才略微放心。

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日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地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种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儿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儿,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儿:“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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