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之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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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氏之谋

孙洵进来却是高冠博带、仪度堂皇,郑重一礼:“下官拜见都护大人、司州大人。”

这一个十分潇洒风度的见礼之后,他竟向岳欣然再次一礼:“司州大人,今次公审之后,都护府法度既立,下官奏请大人恢复都护府辖下诸政要事,好叫亭州大地重回常轨,导正诸仪。”

说着,他双手呈上了一封文书,岳欣然微微扬眉,接过来打开,边听孙洵昂然陈述道:“李杨二贼伏诛,则都护府辖下生民皆知法度秩序之事,籍此之机,司州大人可召见诸郡官吏,重申政事,降下嘉令,以立都护府威望。”

黄云龙与邓康皆觉得有些讶异,因为孙洵这个提议,竟然十分合理。如今的镇北都护府,虽然说是都护府,但除了朝廷那一封圣旨,都护府之令根本出不了亭州城,司州大人若要办什么事,除了半个都官系统,想要诸郡官员买账却十分艰难。

借着公审李杨二人之机,召集所有官员齐聚都护府,重申法律、颁布政令,这相当于是将整个亭州的官僚体系正儿八经纳入都护府,届时,必能保证都护府的政令在整个亭州运转通畅,确实是令都护府走上正轨的好法子。更重要的是,这是孙洵提出来的建议,有他在,便可借助孙氏在整个亭州的威望,还用担心诸郡官吏不来吗?

这非但是好事,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一时间,这个提议令场中诸人神色各异。

岳欣然面上未见太多喜色,她的手微微一顿:“重申政事,降下嘉令?确是好提议……那依孙簿曹之见,政将何依?令将安行?”

孙洵从容道:“都护大人、司州大人容禀,依下官之见,政令通畅之后,都护府政事的当务之急乃是流民,如今亭州城就已然流民众多,更兼二贼帐中亦多被劫掠的百姓,仅靠以工代赈,一则于都护府粮仓未免压力太大,绝非持久之计。二来,百姓过久离开耕田,抛费春时,亦不利于今岁秋收,时日若再长一些,不免又将致使今秋歉收,三则,百姓失地游离,人心必乱,长此以往,亭州如何能恢复元气!”

岳欣然点头道:“孙大人所言甚是,你既已思虑这般周全,想必已有高见?”

孙洵拈须笑道:“高见确是不敢当,下官所说不过是这些年的一些经验之谈。百姓流离漂泊,绝非长策,既如此,何不令他们各归原籍?届时诸郡县官吏皆各从其职,责令他们抚民安民,勿误耕时便好。”

黄云龙听得瞠目结舌,就是邓康也觉得太过荒唐:“孙簿曹,百姓流离漂泊,乃是因为在家乡缺粮少食,强令回到原籍,岂能解决他们裹腹之难?若要硬逼,岂非逼着他们回乡饿死?!”

孙洵瞥了邓康一眼,兀自含笑:“邓大人所言未免太过偏颇,依下官所掌簿录所载,去岁坚壁清野,受创最剧为沙泽、径山二郡,余下六郡,如亭丰、亭阳与亭岱三郡,四成田地未有出产,剩余六成的田地……去岁可是丰年,”孙洵将出产的各项数据账目一报,笃定地判断道:“其出产裹腹绝计无虞,至于雍安、雍阳、雍如三郡,离北狄铁蹄尚远,坚壁清野亦未波及,米粮皆在,如何不能养活流民?反倒叫他们背井离乡、徒给都护府的粮仓增负?”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正常情形下,官府确实也是这般处置的,流民四处游荡,乃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一经发现,多半就是遣送原籍,由其户籍所在的郡县负责抚民安民,落实赈灾与生计之事。

邓康总觉得其中有问题,若是可以在原籍解决,哪个百姓会愿意背井离乡,往亭州城而来,这是他判断的直觉,可孙洵的建议他又不知该从何反驳,一时间竟有些结巴起来:“但……”

孙洵却是一派君子风度地耐心看向邓康道:“邓大人,即使流民之中,如还有沙泽、径山二郡之民,亦可遣往其他郡,若亭丰、亭阳与亭岱三郡不堪其负,尽可引往雍安、雍阳、雍如三郡,邓大人若是不信,尽可问司州大人,数日前,我与司州大人在桃源县匆匆一晤,彼处春耕繁忙的情形,司州大人是见过的。

若不令百姓重归那般的场景,却叫他们在这亭州城下抛费光阴,岂非两厢耽误?邓大人若是还不相信,我敢以项上官帽保证,绝不会饿死一个百姓。”

最后一句话,当真是掷地有声,邓康也想不出该如何驳他了。更何况,他那番话里,言之凿凿,就像岳欣然亲见桃源县的情形,也必然同意他的判断一般。

而刘靖宇却是抢着道:“司州大人,孙大人,亭丰、亭阳与亭岱三郡纵使余粮不多,必也能安置百姓,此时艰难一些,到得夏时,山林间也有出产,必能过此难关。”

孙洵瞧了刘靖宇一眼,二人眼神一触即分,皆是不动声色。

黄云龙冷眼旁观:“孙大人,依朝廷惯例,灾民确是应遣回原籍,只是,那是在朝廷有赈灾之粮下放之际,如今,东面与大梁战事正频,朝廷恐难分出赈灾之粮,敢问孙大人要如何令百姓不致饿死?”

孙洵摇头:“黄大人此言差矣,官府无粮,难道便民间无粮?去岁乃是丰年,便以雍安、雍阳、雍如三郡为例,民间多有余粮。在下此次归家,听闻家中于寺庙施粥已有百日余,”他一脸孺慕地道:“家父已近古稀之年,却犹自教导在下不可有一日或忘百姓疾苦,我此番回亭州城之前,他特特向我叮嘱,只要都护府需要,只要亭州百姓需要,便倾尽库仓又何足惜!”

他诚恳向陆膺与岳欣然再次拱手一礼:“都护大人与司州大人,亭州之地,乃是我等的故土,亭州百姓,皆是我等的乡亲,乡亲手足,血脉相连,如何能坐视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些许米粮,捐出去亦可再种再产,如何能与人命相提并论!这绝非我孙氏一家一族若此之想,二位大人恩德昭昭之下,官绅踊跃,筹措赈灾之粮不过举手之劳,可若能因此而叫百姓得归家园、安享耕作之乐……功莫大焉!”

这番话一出,就是邓康与黄云龙也不由肃然起敬,孙洵所说孙氏施粥捐粮倒还罢了,但是,这番话背后的说话之人,却是孙洵的父亲,孙之铭孙老尚书!

在整个亭州,这位说出的话,绝对重若泰山,他老人家如果说倾尽孙氏库仓,那便是一言九鼎,倾尽孙氏粮仓也定会赈灾到底!

而且,孙老尚书这般做,亭州大大小小的世族又有哪家敢袖手旁观?

依靠募捐来赈灾之事,原本不甚靠谱,却因为孙老尚书之故,蓦然变得极其可靠,叫黄云龙、邓康等人再生不出反驳的心思。

刘靖宇亦是郑重拱手道:“孙老尚书当真是年高德勋,归于田园未忘国忧……二位大人,有孙老尚书这番话,我等亦是一般心思,捐出米粮,安置百姓,再所不辞!”

有这二人这番义正辞严的话,仿佛已经可以看到整个亭州大大小小的世族、豪强踊跃捐粮、赈助百姓的感人画面,可惜,不待陆膺与岳欣然说什么,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大骂:“捐粮赈灾?!放你娘的狗臭屁!”

冯贲一脸苦逼地跟在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农身后,向陆膺与岳欣然回禀道:“宿老先生才至,属下未及通禀,请大人降罪。”

宿耕星站在堂上,朝他们所有人怒目而视,打了补丁的布衣加上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大踏步而来,那神情中满是愤恨怒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里是冯贲未及通禀,分明是宿耕星不讲道理地往里直闯。

陆膺与岳欣然自然不会怪罪,陆膺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宿老先生,请上坐。”

宿耕星却根本不搭理他,他只怒瞪了孙洵,朝岳欣然怒吼道:“捐粮赈灾?!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狗屁主意?!”

他朝孙洵逼近一步,生生将孙洵逼得不得不倒退一步:“捐粮赈灾……你们孙氏怎么早不捐晚不捐!还搞出这许多流民灾民!昂?!你同俺好生说一说!既然孙之铭这老东西这般大仁大义慷慨解囊,雍安、雍阳、雍如三郡,你们孙氏牢牢把持着的地界上,既没有受坚壁清野波及,何来的灾民?!哈!你说啊!”

孙洵、孙洵自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宿耕星的唾沫喷了他满脸,只叫孙洵恶心得避之不迭。

这老货,简直是要将他们孙氏的脸撕下来踩啊!

有的话,私下可以议论,绝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

可宿耕星这老货,简直是疯了,不,他早就疯了,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疯得更厉害,竟似疯狗一般,不管不顾,一副要将一切撕撸开来的架势,叫孙洵心生不妙之感。

他不由心烦意乱,若不是为了阿父的交待,这老货合该早早消失在桃源县那泥地里!

刘靖宇见状不由悄悄挪开,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宿耕星却没放过他:“刘氏,哈,好大的威风!你们刘余陈赵几家的亭阳亭岱亭丰里有没有灾民?昂?佃农呢!佃农又多了多少!你敢说么!”

刘靖宇挪开一些,皱眉不语,手已经按到了腰间长刀之上,若非今日是在都护府……

孙洵正了正衣冠,吐了一口气,才向陆膺与岳欣然高声道:“都护大人,宿老先生素来偏激,可镇北都护府这样大的地界,难道真能处处似桃源县一般,样样由宿老先生亲力亲为,他办得到么!若不仰赖诸郡县、各官吏之力,这近十万的灾民与军兵,镇北都护府的官仓还有多少米粮,司州大人您心中最是有数,又能支应多久呢!哪一样更可靠,哪一样对镇北都护府更好,司州大人自有明断!”

宿耕星转头朝他怒目而视,那眼神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般的凶狠,只叫孙洵心惊肉跳,连连退到他的护卫身旁,宿耕星犹自不肯放过他,眼见他又要吼出什么惊人之语,孙洵连忙大叫一声:“下官身子不适,先往家中恭候大人的消息!”

然后便逃一般地朝门外而去,刘靖宇见状道:“孙大人瞧着不好,下官一道去看看!二位大人随时可召!”

二人很快消失在门口,宿耕星恨恨便要追出去,岳欣然却忽然出声道:“宿老先生。”

宿耕星的身形一顿,方才还龙行虎步的脚下仿佛带了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他缓缓转过头来,面上沧桑的皱纹带着种疲惫与颓然:“俺确是办不到。”

若是可以,当年他也不会辞官。

岳欣然没有说话,宿耕星却一字一句低语道:“俺办不到叫亭州处处都似桃源县一般。”

岳欣然却朝冯贲道:“扶老先生坐下吧。”

已经这把年纪了,还这般暴脾气,可莫要有个闪失。

这一次,宿耕星没有拒绝,他只是有些颓然沮丧,好像方才那一场怒火已经将他彻底掏空,坐在胡椅上,才叫人发觉,他佝偻成小小一团,原来并没有方才想像的那样高大凶猛。

宿耕星低声自语道:“就这般吧,为了保全这什么都护府的所谓大局,答应便也答应了吧,反正百姓终是个苦字……”

岳欣然却摇头道:“宿老先生,我绝不会答应孙簿曹的。”

宿耕星猛然抬头,岳欣然神情自若,既非敷衍,显是心志如一,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犀利地问道:“孙氏小儿方才其实所说不错,你若是拒绝孙氏之议,你这镇北都护府能有多少米粮!你可知,你若拒绝这些世家豪强的援奥,你这狗屁的都护府除了那纸圣旨,最后怕屁也不是!你想好了?你当真要回绝?”

岳欣然笑道:“宿老先生,你不必对我使这激将之法,这亭州城中的小儿都知道,除了自己的父母,别人给的糖,必是有所要求。何况是世家豪强的粮仓?若真叫他们倾尽粮仓来赈灾,他们想的东西,其价值必定远远在这粮仓之上,镇北都护府不会,也绝不能付这种代价。”

陆膺也是缓缓颔首,其余不说,他自幼出入宫闱,就从来没有听说哪地是靠捐赠度过灾荒的?若真是有这么好的办法,朝堂诸公难道是傻的不成?

黄云龙与邓康不由有些尴尬的面红耳赤,呃,这样讲来,他们方才比小儿都不如。

可是,捐粮赈灾……这种事情里,这些世家豪强能图得个什么呢?

宿耕星瞥了他二人一眼,冷哼一声道:“你们当真以为捐粮赈灾?若真叫百姓遣回原籍,没有吃的,没有活路,哪怕只是一斗米,百姓也只能将自己贱卖了!届时,明面儿上捐点粮施个粥做个门面,背地里威逼利诱,叫百姓贱价做家奴,或赁他们的田地为生,不论哪一种,这百姓的一生便也只能拴在他们手上……一纸契约,生生世世逃脱不得……”

黄云龙登时恍然:“先时有许多逃奴、逃农的案子……”

宿耕星没好气地道:“不然你以为呢!若这些世家豪强当真那样心善,他们地界上还能有这许多流民宁肯背井离乡、来你们这不知是黑是白的都护府也不回去?”

他面上流露一种悲凉:“就是那姓孙的,比之别姓,不过是能叫百姓多吃口粮,没打没骂不致叫他们饿死,却能叫他们感恩戴德……子子孙孙都搭了进去……”

众人皆是沉默,奴仆之流自不必说,被主人主宰生死,要主人放籍几乎不可能,若是敢逃,依大魏律,处死不论,甚至收容逃奴都会判刑,在亭州这样民风剽悍的地界,人命本就不值钱,奴仆往往下场极惨。

而佃农,听起来只是租赁土地的关系,事实上,也与奴仆无异,这租赁土地的协议中往往签订得极为苛刻,譬如七成上交佃主,三成佃农自行处置,一旦发生天灾人祸,佃农交不出佃租,按照协议往往需要支付极高的违约金,就更是永远还不清,只能生生世世、甚至将子孙也永远束缚在佃主的土地上。

不只是要为佃主耕作,若是佃主要出征,其中的青壮迫不得已,也必须要作为族兵奋勇争先,否则,等待他们的惩罚不只是针对他们个人,而是会降临他们整个家庭头上。这些人,往往也就是亭州当地所谓族兵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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