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起徘徊 (三)(1 / 1)
慕容煜剑眉微蹙,缓缓抬了下手,众人随即噤声肃立。
他踱至與图前,修长的手指沿着燕国的边界线轻轻划过,“边境一带的军力,绝不可减,一旦削弱防御,难保陈国不会趁虚而入。”
大司马闻言连连点头。
慕容煜继续说道:“然则,眼下最重要的事,并非南征、统一天下,而是休养生息、安民强国。自古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贫则危乡轻家。诸位可还记得,寡人四年前征伐东越时,江南一代的百姓纷纷逃离家乡、远迁燕陈?正所谓,民不安,则国难治。寡人若没有能力治理好手里这片江山,就算打下了天下,怕也是守不住。”
他曲指在图上的几处点了点,语气笃定地说道:“汕州、宛城、关中的兵防不变,淮北和关北的驻军全部归入农户,分予田地耕种,再免除河朔和淮南三年的赋税。凡退役兵士肯迁往河朔者,再加免赋税一年。”
大司马急道:“那万一陈国突然集兵北上怎么办?”
站在慕容煜右侧的纤罗公主俏生生地接过话去:“那又如何?我月氏国的五十万骑兵早就迫不及待南下了,陈国人若敢妄动,我们就从北边把他们逼进大江里去!”
众人被纤罗公主的话逗得笑起来,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纤罗也笑道:“陈国南边不是还有暗夷吗?到时候陈国人南退无路,不只能跳江吗?”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盈盈流转于慕容煜的脸上,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在意。
阿璃听她最初的口气,似乎是赞同起兵南下,紧接着,却又变成了支持减少驻军、休养生息。转换间,全依慕容煜的态度而行,但又显得自然而然,不着痕迹。
纤罗今日穿着件淡紫色纱衣,长发按照月氏的风俗梳成了许多条细辫,垂至腰间。发箍和腰带上,皆点缀着熠熠宝石,愈加衬托得皮肤白皙,五官的轮廓分明。
她目光莹莹动人、顾盼生辉,腰间别着的鲨皮刀鞘和匕首又给她增添了份英气,高挑的身材站在慕容煜身边显得十分般配。
阿璃生平见过很多美人,可还是第一次起了比较之心。她心思婉转之间,只觉得这纤罗公主处处远胜过了自己……
一时间,阿璃竟有了种想立即抽身离去的冲动。
殿上的朝臣说笑了片刻,抬眼去瞅慕容煜的反应,却见他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众人也渐渐敛了笑意。
慕容煜缓缓开口道:“陈国如今腹背受敌,恐怕亦不敢轻易举兵。削兵一事,寡人心意已决,不容复议。”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上殿,对慕容煜附耳奏报了几句。
慕容煜一面听着,一面将视线移向了纸壁的方向。
阿璃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明明知道慕容煜看不见自己,可又偏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思被他瞧了个透透彻彻,无处可藏……
她顾不得知会慕容洵,转过身,脚步仓促地夺门而出。
回到承元殿,阿璃急急唤来蘅芜,问道:“你家公子还没有消息?”
蘅芜因为阿璃暗地里送走青遥,连日来一直态度冷淡。
“回王妃,没有。”
阿璃望着一脸淡漠的蘅芜,郁闷地叹道:“蘅芜,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可这件事上,我并没有伤害到谁。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
蘅芜紧抿着唇,不说话。
阿璃明白,蘅芜这次是真生气了。看起来,得罪风延羲的后果确实很严重……
两人沉默无语地对峙了半晌。
阿璃想起刚才纤罗公主一句话就把众人逗得大笑的场景,胸中那种相形失色的苦涩愈加强烈。偌大的王宫里,除了还是个孩子的林崇,竟再找不出一个能陪自己聊聊天说说话的人来。
她深深地呼了口气,“算了,你不理解也无所谓。但我现在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延羲商量,你能不能帮我递个话给他,请他来见我一面?”
沃朗利用蛊虫送来过三次消息。最后一次的消息上说,他们一行人已快抵达出海的港口。想必延羲也追至了附近……
蘅芜看了阿璃一眼,扭头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阿璃在屋里呆坐了会儿,只觉心绪还是难宁,起身出门走到了殿外的花园中。
这座园子曾是慕容煜母后的心爱之所,花费了十多年时间亲自打理园里的每一株花草,一年四季皆有花开,香气不断。
此时正值秋末,桂花、秋菊、芙蓉开得正好。阿璃走到一株芙蓉树下,抬头仰望着盛放着今年最后一抹娇艳的花簇,怔然出神。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双腿感到有些微微发僵,她才慢慢转回身,准备朝回走。
刚一抬头,竟看见负手立于自己身后的慕容煜。
阿璃早料到慕容煜会找来,可乍见一下,仍不觉吃了一惊,微微地抽了口气。
慕容煜薄唇轻抿,笑得山水温柔,“我吓到你了?”
阿璃悻悻的垂目不言。
凭她的警觉,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走到近前,可不知为何,慕容煜总能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走近她的身边……
慕容煜又问:“你喜欢芙蓉花?”
阿璃摇了摇头。
她缓缓抬眼看着慕容煜,“陛下……是来问罪的吧?”
慕容煜的目光澄澈而柔和,“洵儿都告诉我了,是他硬拉你去的。再且,你如今是燕国的王妃,多了解些本国的政事也实属应当。”
他此刻站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英挺坚毅的五官线条被镀上一层略显虚幻的光影。阿璃竟恍惚间有种错觉,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刚才殿上那位气度俨然的君王,而只是她记忆中那个笑声清朗的蓝衣男子……
“是吗?你就不怕我把你们的兵防部署告诉陈王?”
“你会吗?”慕容煜朝前踏了一步,视线始终不离阿璃双眸。
阿璃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背后的芙蓉树上,“你不要以为我是暗夷人,就不会帮着陈国。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她深吸了口气,语气讥嘲地说道:“你们燕人果真是贪婪成性,得了中原还不满足,表面上装作息兵和解,私底下却等待时机灭掉陈国。”
慕容煜淡淡反问道:“两国对峙,敌意在所难免,难道陈国人就不想灭了燕国?”
阿璃咬唇不语。
沉默了半晌,她略带恼意地低声说了句:“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就该躲我躲得远远的!”
慕容煜凝视着阿璃,唇角却慢慢逸出了笑。
他伸手握住了阿璃的手,“来,跟我去个地方。”
阿璃一路思绪飘忽地跟着慕容煜出园上了御與,又一路思绪飘忽地到了王宫北面的典厩院外。
管事的官员早己在院门口躬身迎接,恭恭敬敬地将慕容煜和阿璃引入了院内。
阿璃正满腹疑惑之际,却见一名马夫牵着匹毛色纯黑的马驹走了过来。
慕容煜摒退随从,上前牵过马驹,抬手轻抚马颈鬃毛,回首对阿璃笑道:“姑娘觉得此马可合心意?”
阿璃想起与慕容煜初遇的情景,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惆怅,缓缓走到马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带迟疑地问:“这马和追云……”
“这是追云和绝影的孩子,已经一岁半了。”慕容煜拍了拍小马的额头,“我原以为会是匹小赤马,不想却是随了追云。”
阿璃望着小黑马一双清亮的褐色眼睛,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伸手抚摸着它的额头,轻声说:“你长得可真俊……”
慕容煜闻言漾出笑来,目光熠熠地望着阿璃,须臾不离。
他抬手摸着黑马的头,手指似不经意地滑到阿璃的手边,“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上鞍了。你若喜欢,就留它作你的坐骑如何?对了,它还没有名字。我原先想着,既然它毛色纯黑,不如用个墨字。你觉得如何?”
阿璃手中的动作猛然一僵。
她仓促地收回了手,脸色开始微微泛白,气息凌乱地说道:“不必了!”
慕容煜站直身子,担忧地看了阿璃一眼,轻声唤道:“阿璃。”
阿璃手指攥着衣袖,指甲掐进肉里,冷冷开口说:“陛下的好意臣妾心领了。臣妾如今住在宫里,用不上坐骑。”
慕容煜声音有些低沉发涩,“你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他伸手想去握阿璃的手,却被她侧身闪躲开来。
两人僵立了会儿,阿璃慢慢抬起头,眼色清寒冷冽地望着慕容煜,“陛下是在说笑吧?陛下跟我,怎么可能好好的?以往的那些事,陛下或许忘了,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慕容煜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却听阿璃继续说道:“陛下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何苦如此不惜颜面?陛下不会不知道,我曾经是东越仲奕的女人。不仅如此,正如青遥所言,我还曾经侍奉过她的大哥风延均,陪他在襄南住过好一段日子。以前东越的朝堂内外,有关我和风延羲的传言更是从未断过。敢问陛下,我这样的女人,你也肯要吗?”
慕容煜脸色煞白,深沉的眸色中溢满了痛楚,“阿璃,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故意气我对不对?”
阿璃狠掐着手,冷笑道:“是真是假,陛下难道查不出来?”
说完,她转身朝外走。
慕容煜一把拉住阿璃的手臂,声音黯哑地说道:“我不介意……就算全是真的我也不介意……”
阿璃猛力甩开他的手,嘲讽地说:“不介意?不介意就是不在意。原来陛下一直是在演戏,装出这般深情款款的模样,暗地里又在算计着什么?”
慕容煜竭力控制住紊乱的内息,咬牙问道:“你当真决意要如此对我?”
阿璃心中一片凄苦,狠狠地点了下头,埋首离去。
夜里阿璃在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昏昏睡去,竟又做了个纷杂迷乱的梦。
梦里她和仲奕正乘着艘大海船,扬帆出海。仲奕倚在船舷,笑意温柔地望着自己。墨翎展着巨大的双翼,在海船上方来回盘旋,发出欢快的啸声。阿璃撑着栏杆望着脚下翻涌的浪花,只觉得心情畅快无比。
可她抬起头时,仲奕突然消失了,墨翎也不见了踪影,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海洋。
阿璃惊惶失措,甚至觉得有些凄冷的惧怕。
四下张望之际,却发觉自己站到了一面铜镜之前。镜子里,她看见延羲凑到自己耳边说:“你若不肯花心思装扮,又如何跟一国公主争男人?”
阿璃摇头,“我不要公主的男人。”
延羲问:“那你要谁?”
阿璃扭头去看他,身畔却是空无一人。
眨眼间,她又回到了海船上。船首并肩立着一男一女,携手相依。
仲奕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她说:“阿璃,我要成婚了。”
阿璃扯住他的衣袖,“仲奕,我不想一个人,我好孤独……”
仲奕的声音却越来越飘忽:“阿璃,你不欠我什么……我希望你能幸福……墨翎,也希望你能幸福。”
须臾间,阿璃的手中空然无物,颓然趴在了船舷上。
程武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算陛下因此对你有什么愧疚,他也拿命还给你了。”
阿璃惊慌地抬起眼,只见整片大海被染成了血红色。脚下的海水中,慕容煜的身体正缓缓地沉入海底。
“乌伦!”
阿璃大叫了一声,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棱洒入房内,秋夕的夜风轻卷起榻上悬着的纱帘,抚过阿璃微微颤抖着的肩头。
她曲起双腿,慢慢地把头埋到膝盖上,呜咽地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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