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节 东坡遇险(1 / 1)
缠脚的妇人俯拾皆是,只要不是旗人出身,汉人妇女大多缠脚。曾昭妤很快就列出了几家,供太后挑选进宫。
太后先把恭亲王的侧福晋划掉了,原来恭亲王的侧福晋竟然是个汉人,他倒是兼容并蓄,满汉全收!余下的有沈桂芬的夫人和女儿,李鸿藻的夫人,郑敦谨的夫人等等。
“怎么东书房郭侍讲的夫人,倒没有列在里面?”太后问。
曾昭妤答道,“郭大人的夫人已经去世了,如夫人是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出身,所以是大脚。”
原来如此。
四五位诰命夫人难得地蒙太后召见,且又全都是汉人,坐着轿子进宫。在慈宁宫喝茶和品了新鲜的桂花糕、又到御花圆赏花之后、宫女奉命悄悄传来一个让她们震惊惶然的消息:太后要看看各位夫人的小脚。
人们常说,“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些夫人们都有丫头仆人使唤,当然不能算是懒婆娘。不过每个人的生活习性不同,的确也有人,进宫前虽然浑身上下凤冠霞披琳琅满目地装扮过了,却没有换脚带!谁会想到太后竟然会要求看自己的小脚呢?
太后的旨意不能不遵,但遵了太后的旨意,更怕当场把太后熏倒,怪罪下来,那可就了不得了!那几位夫人当场就急得大汗淋漓。
好在宫女们久居深宫,察言观色惯了,立即就瞧出了几位夫人的不自在,体贴地问道:刚刚在御花园走了一段了,只怕脚也会出些汗,各位夫人在见太后之前,要不要先洗洗脚,熏熏香
这当然最好,于是各位夫人被分别领开。
有的夫人是洗洗脚、熏熏香也就罢了;但有的夫人,则是连脚带也要交给宫女们去洗净,然后急急忙忙烘干。
虽然宫女帮了忙,把她排到最后一个,但大家还是又忙又急到满头大汗。到太后召见前,把脚带往脚上裹时,那白布上还在热烘烘地冒湿烟!偏偏旗人的宫女没有裹过脚,手忙脚乱,越帮越忙,更是急也急不来。好不容易抖抖索索弄好,到了太后面前,两颊通红地坐定,让宫女把裹脚布拿开。
这样的三寸金莲,武则天初见时未免觉得恶心,接连见过四双后,见怪不惊了。
什么“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不过是她们站立不稳,趔趔趄趄的样子;什么“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原来是活生生地将脚掌屈成两半。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当真是骗得死人。
总算没有在太后跟前出什么岔子,那位夫人内衣都已湿透,这时才想起来,退出的时候急忙悄悄地往帮忙的宫女手里塞了锭银子。那宫女摸到汗津津滑溜溜的一件东西,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楚,也就喜笑颜开了。
想不到在世的人所作的小脚诗,竟然多如牛毛,曾昭妤把好多本诗集堆在面前,不断地翻,不断地做记号,直累得头昏眼花。到第三天,太后来问,竟然已经得了六百多首。
“光是在世之人所做的,就已经到了六百多首?”太后问。
“是。”
武则天道,“那么你把其中有名望、有地位些的人作的挑出来,挑满三百首。”
曾昭妤答应了,但是她不太明白,挑出这三百首之后就如何?难道刊刻成集,结成《大清在世名人咏小脚诗三百首》?应该不会,因为之前太后急着找大脚女人,连太平天国的妇女也不排除在外。难道曲径可以通幽,从小脚诗里面能找得出大脚女人?
阿鲁特昭妤手头也有太后交下来的差使,就是要找出苏东坡和其他第一批作咏小脚诗的诗人词人们的生平,和他们的其他诗词作品。原来最早的小脚诗人竟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他的诗词文章厚厚几本,太后一见就皱了眉头,随手一翻,忽然问道:“这个苏东坡难不成也是个武人?”
“回太后,苏东坡是个文人。”阿鲁特昭妤答道。
“那他如何会打猎射箭?”太后指着手头那本《东坡诗词》中一首问道,原来竟是那首脍炙人口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介文人,怎么会‘左牵黄,右擎苍’,‘亲射虎,看孙郎’,穿着的又是‘锦帽貂裘’?山东密州,当时靠近辽国边境了吧?我怎么看来看去,倒象说的是胡人?”武则天道。
这几天来,她一直对于汉族女人缠脚觉得不可理喻,事情太也古怪,所以总想寻根究底。
既然苏东坡一生之中,总是被朝廷一贬再贬,迁南戍北,还因为“乌台诗案”差点丢了性命,连宋神宗都不放心,几次试他是否对朝廷有怨怼之心;这么巧,他又是头一个作小脚诗的。小脚的不便与痛苦,是正常人一见到就能体会的,他却故意去提倡颂扬,会不会是他对北宋朝廷心怀怨恨,在辽宋边境和辽国有所接触进而达成密约,要故意先折损宋朝一半民力,好使辽国攻宋时更加轻而易举呢?
凡是文人,对苏东坡都从来都只能仰头瞻仰,阿鲁特昭妤听到太后这句含而不发的话,当时就听得呆住了,半句话也不敢接。
太后又接着翻了翻另一本《宋词三百首》,突然似有大发现,说道,“还有这首。”
这是欧阳修的一首《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阿鲁特昭妤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有些庆幸地道,“女臣愚昧,这首好象不是写打猎出游的,也不象辽国的情形,倒象是北宋时年轻人见面约会的样子。”
武则天摇摇头,问道,“宋朝亡后,是什么朝?”
阿鲁特昭妤刚答完“是元朝”,就吓得急忙掩住了自己的嘴,原来这首《生查子》虽短,却赫然有两个“元”字。
年轻人见面,有的是时间,为什么非要选“元夜”呢?前一年是“元夜”,后一年又是“元夜”,而且非要等到“黄昏后”,要偷偷摸摸传递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约军情?当然这个“元夜”也不一定指的就是时间,也能当“元爷”来解。这回连武则天自己也有点怀疑了,这难道是巧合?欧阳修连后面一朝的国号都打听好了?
“这个欧阳修,有没有写过小脚诗?”太后又问。
阿鲁特昭妤刚刚只查到苏东坡写了第一首。但是欧阳修写浓艳诗词一向大大地有名,为此还牵涉到两桩有伤风化的乱伦案,每次都被人举他自己的诗词来当证据,虽然案子都不了了之,也搞得灰头土脸。谁知道他那几百首浓词艳曲里面,有没有涉及到“纤足”、“柔荑”、“微步”之类?此时虽然不能点头说有,却也难以摇头说无,只好答道,“回太后,请容女臣再查。”
武则天点点头,又道:“你也顺便查查,这个欧阳修,和那个苏东坡有没有来往?”
这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的了,阿鲁特昭妤硬着头皮答道,“回太后,这个欧阳修就是苏东坡的老师。”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师徒二人,一同做小脚诗,一同在诗歌里对胡人抛媚眼,武则天想不到自己几答几问之间,竟然眼看就要触及一桩惊天历史迷案的谜底。唯一遗憾的是,两个都是古人,案情到时查得再明,也不能带到跟前来招供画押,定成铁案。还是多花时间在活着的人身上,才能有更多收获。
东书房侍讲郭嵩焘一向平易,对太后的两位年轻女官也不端什么长辈的架子,所以两位昭妤有什么疑难问题,都喜欢来问他。阿鲁特昭妤眼见因为小脚诗,太后就要把两位北宋大名家欧阳修与苏东坡定罪为“里通外国”的叛徒,偏偏自己又笨口拙舌,不知应当如何替古人辩解。果然误毁了两位大名家的名节,不但天下读书人骂自己,头一个骂的,只怕就是自己的状元阿玛,所以急忙来找郭侍讲商量。
郭嵩焘听说此事后,也大为吃惊。这天下午,讲完一段英国的詹姆斯二世,就说道,“太后,有关女人裹小脚的来由,微臣也有几分浅薄见识,请太后容许微臣讲一讲。”
哦?这真是想睡觉塞个枕头,要吃饭递双筷子,最合适不过。太后吩咐道:“请讲。”
“在唐朝之后,北宋之前,有五代十国。当时中原先后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称为五代;此外其他地方先后出现的十几个******,统称十国。中原这五个朝代,大多是掌握了兵权的元帅或将军等武官,杀害或驱逐原主后,建立起来的,如此更迭交替。北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是如此,他发动‘陈桥兵变’,灭了后周,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因此,他害怕他手下的武将也如法炮制,所以谋划了‘杯酒释兵权’,并且从此把军队改交由文官来带领,而且几年一换,以免将官有了听自己话的军队后发动叛乱。如此一来,武官不能带兵,而且处处为朝廷所忌,难有出头之日,北宋就养成了崇文抑武的风气。除此之外,为了让更多人从书中懂得应该忠于皇帝的道理,从而变得更听话,北宋也加强了八股文选才的力度,因而文风大盛,读书赶考之人也比前朝都多。
“读书人多了,八股文考试的竞争就变得很激烈,所以读书之人也就不得不更加用功。有的读书人长期伏案苦读,渐渐变得体弱,到后来甚至人们一说起读书人,就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女子呢,却因为不必读书,经常操持家务,体力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自古以来,夫妻之道,总要男胜于女,男人都不喜欢泼妇悍妻,这也是自然规律。现在因为读书人变得体弱,他们也就需要比他们更弱的配偶,所以这从读书人的好恶审美就体现了出来,他们渐渐发掘了小脚的羸弱之美,写了很多诗词歌赋来赞美它。同时,因为读书人多了,书中的三纲五常也就更多地得到宣扬,对妇女的‘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等品性贞节的要求也随之提高。正巧,小脚能够约束妻妾们的活动,使她们无法轻易见到外人,所以渐渐地盛行开来。也有刻薄之人,把这个变化称做‘男人缠脑,女人缠脚’。”
“到了南宋和明朝,女人的缠脚就更加大行其道,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缠脚,把不缠脚当成羞耻之事。所以缠脚对女子自身来说虽然很痛苦;究其利弊而言,微臣也以为是弊大于利;但是能使千千万万人去追随的事情,也就不是一两个人所能左右。”
郭嵩焘特意在这个地方停住了,好让太后能想起这“一两个人”就是她所怀疑的欧阳修和苏东坡。
这一段话,在武则天听来,大有趣味,且确实不失为对女子缠脚的一种好解释,因此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郭侍讲不光对洋人的事情知道的多,对本朝的历史也见解独到,不愧为我朝的学问大家。”
太后说到“学问大家”,郭嵩焘立刻就想起了丁韪良之前所说的“大学问家”,称谢之余,颇觉尴尬。不过自己的一番话,总算解救了两位北宋大家,倒也欣慰。
“郭侍讲,你刚刚说小脚弊大于利,那利又是什么?”武则天问道。
“回太后,”郭嵩焘道,“说是利,那也是微利而已,就是天下做丈夫的希望妻子保全贞节的一点私心。”
原来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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