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六(1 / 1)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初五。
长安。长孙府内。
长孙无忌听闻近来传闻之后,久久不语。一侧对几而坐,与他弈棋而乐的禇遂良见状,轻声道:“老师,此事似有些蹊跷……”
长孙无忌抬眼看看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以为如何?”
“若论武氏性格,却非如此莽撞之人。她此时新后初立,风头正劲,又怎么会便立时要求得可以专宠后廷之恩?何况眼下大唐后廷宫嫔尽废,已是昭然天下之事,这样强借惧猫之事而行他事,只怕另有内因罢?”禇遂良皱眉轻道。
长孙无忌看着他,点头,又看了眼阿罗,阿罗会意,立时摒退左右,自己也立在厅外守立。此时无忌才道:“你只怕却是猜对了。此番之事,怕却非她之意,而是主上之谋。”
禇遂良闻言,便轻止了呼吸,好一会儿才道:“莫非主上的身子……”
长孙无忌沉痛道:“怕是真的有些大不好了。”
禇遂良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老师不必急,虽说眼下事态至此,可以学生之见,主上的身子,便未必坏到了那样的地步……老师可安心些儿。妇道人家,总是难免大惊小怪的。何况这武氏向来好政擅谋,说不定此事却是她一事两用,一来可应主上之谋,二来,主上入立政殿,自然国事军政尽入其殿,她却也方便多些。眼下后位已移,太子东宫之事,想必也不会太久。为了代王殿下,想来她却是要动些心思的。”
长孙无忌看看他,好一会儿才轻道:“也许罢……”
言至此,他又沉默。
论及此事,禇遂良犹豫一番之后,又轻道:“老师,倒有一件事,学生有些不知何以为主,还请老师明示。”
长孙无忌抬眼看着禇遂良:“你是想问,太子一事?”
“学生受教于恩师,自然知晓恩师为大唐至忠。然此番一事……学生实在不明白,为何恩师却要允了易位于代王殿下。虽则太子性柔,却若得良臣,未必便不是一个好国君啊!”
长孙无忌点头,好一会儿才道:“你是想知道,老夫肯不肯着主上易太子之事发展,是么?”
禇遂良点头。
无忌长叹一声,半晌才轻道:“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那琉璃盏之事?”
禇遂良一怔,立时便道:“老师是说前些日子在弘文馆里,被诸位皇子争抢,以至于打碎了的先帝御赐荷叶琉璃盏么?学生当时便在场,自然知晓。”
他微回忆了一下道:“那时主上因着担忧代王殿下这些日子远离母亲,年幼不安,饮食不调以致清减许多,所以特着清和取了这荷叶琉璃盏,奉了十色糕点入弘文馆代王殿下所学馆中,赐与代王殿下,好教他能够多少添补些……只是……”
禇遂良看看无忌,好一会儿才叹道:“只是此旨下时却恰巧向来不入代王殿下馆中的雍王、杞王、许王三位,却正赶好都要来交些课业与学生,是故便撞了个正着。代王殿下年幼天真,又心存仁善,自然便要邀得三位兄长同食。许王殿下仁和,自然不介意,可雍王杞王二位殿下,便是心里老大不痛快,难免说些酸语薄言。”
他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原本他们说他们的也无妨,毕竟代王殿下年幼不知事体,也是一派天真浪漫,什么恶毒的话儿,却也只当成笑话来听。偏偏太子殿下的储馆离代王殿下的学馆不过一墙之隔,听到了这边儿的话语声,便来看个究竟,三位皇子多年来新仇旧怨积着,加之太子殿下向来最是喜爱代王殿下,自然要替他出头。结果……”
禇遂良再摇头,苦笑道:“一争,二吵之间,雍王殿下竟推推搡搡之间险些与太子殿下大打出手……可就是这样一推一搡,反而将那几上的琉璃盏给撞落在地,跌得粉碎。”
无忌闻目,好一会儿才悠悠道:“后来老夫听到动静去时,你可还记得他们几人的言辞举止么?”
禇遂良闻言,却一怔:“几位言辞举止……”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了。好一会儿,突转坚定:“老师,学生明白了。”
长孙无忌闻言,闭目,好一会儿才轻道:“你明白了就好……因为接下来,有一件事,却需要你去做……也需要你,付出些牺牲。”
禇遂良垂下目光,应是。
……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东殿。
李治披衣赤足,斜倚榻上,手中还捧着一本折疏,翻了两眼之后,便长长叹了口气,随手扔在一边儿玉几上,轻轻揉着额头。
立在一侧的德安见状,急忙上前一步轻道:“主上,可要召御医……”
“一点小事,便召什么侍医!”李治皱眉,轻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了?”
德安垂首,由着李治自揉了一回额才轻道:“可是娘娘……”
一提及媚娘,李治的眼神便冷了下来:“你敢。”
德安再闭口。李治皱眉,好一会儿才颓然道:“罢了……召秦鸣鹤张少仲入内便好。其他人不要惊动,明白么?”
“是。”
李治看着他匆匆而去,忍不住躺下,咬牙抗过一阵阵的头痛。很快,秦鸣鹤与张少仲便联袂而来。见礼之后,即时便替李治点拿穴位,又下了银针之后,李治头痛,算是稍见缓解。
又过了一会儿,依着秦张二人所开的药方煮好的汤药便奉入其内,李治饮下,一盏茶水的时分,便觉得头轻了不少,于是点头含笑道:“果然二位国手。”
秦张二人连称不敢,又再三嘱咐李治务必要好生保养,不可多思多劳之后,又留下新方请李治按时饮药,便自退下。
看着二人退下,李治向着德安招招手道:“听说前两天因着弘儿不慎打碎了荷叶琉璃盏,舅舅与禇遂良斥责于他了?到底怎么回事?”
德安上前一步,却轻道:“主上,当时事情到底如何,其实德安也不太清楚。然据代王殿下近身小侍,以及太子殿下近侍所言,那琉璃盏却非是代王殿下所打碎的,而是太子殿下因着主上所赐食的小点与雍王殿下起了冲突,推搡之间撞倒,跌碎的。”
李治闻言,立时皱眉:“那怎么会怪到弘儿头上?还有忠儿与素节,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碟点心而已,怎么就打了起来?”
德安急忙道:“主上勿怒,主上勿怒……其实二位殿下没有打起来,只是推了两下,结果太子殿下不小心撞到了那琉璃盏,这才打碎了。当时禇大人在场,也是及时制止了的,后来元舅公到了,更有训导过诸位皇子。只是……”
德安看了眼面色一发沉肃的李治,轻道:“只是当时虽则代王殿下没有事涉其中,从头到尾,也是被雍王殿下与杞王殿下骂的那一位……但他还是坚持着要领了此责。”
李治扬眉:“什么意思?”
德安点头,轻道:“主上,荷叶琉璃盏为先帝心爱之物,当年也是险些便入了昭陵的宝贝。还是因为先帝明有遗令将此物与主上为念这才留下的。是故便是太子殿下打碎了这等圣物,也是要领责的。可当时代王殿下却一力坚持,说这东西本是主上赐了与他暂用的,无论他年岁长幼,都应当好好儿照管。他没有照管得当使得这等圣物轻轻而碎,却有失责之实,该当领罚。”
李治扬眉,目光中又是得意,又是不悦:“孩子懂事,怎么舅舅他们却也不知道这其中关节了?他便再说得好,这样的事情,究竟与他一个四五岁的孩儿有何关联?”
德安点头道:“元舅公本也如此说的,只是……”
他看了眼李治,轻道:“只是代王殿下坚持己见,竟然以皇子之尊,起而自往两仪殿领罚受跪……所以元舅公也是无法可想了。”
李治腾地站起,接着又坐下:“是了……是了……朕倒是忘记了,都好些日子的事情了,便是跪,也早就跪过了。不过也好,也好……”
李治点点头,叹道:“这孩子性儿实,心思更是温厚,向来不与人争的。可因着朕对媚娘,对他多有偏爱,也是难免受些排挤。如此一来,想必也不会再有人盯着他再说些什么了。”
德安看看他,却小心道:“主上所言甚是,娘娘教子有方……只是,其实当时代王殿下本不必去受这罚礼的。”
李治一怔:“是舅舅要求的?”
“却不是。”德安摇头,轻道:“元舅公向来疼爱几位皇子,尤其对代王殿下偏爱有加,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这样难为他一个孩子的。然而当时情状,却不由得他不依着代王殿下自罚。”
“自罚?”李治眼一眯:“是素节罢?还有上金……”他的脸色,一发沉郁。
德安见状,急忙劝道:“主上方才用过药,可千万别再思虑过甚了。其实此事正如主上刚才所断的那般,也是对代王殿下有好处的。当时虽则雍杞二位殿下有意难为了些,可到底最后代王殿下也没受太大的委屈,只不过跪了一个时辰,便得了自在了,而且元舅公还去陪……”
“一个时辰?!”李治腾时火起:“要弘儿跪一个时辰?!怎么回事?!你们当时为何没来报朕?!”
德安吓了一跳,急忙与诸侍跪伏请李治治罪,好一会儿才在李治一迭声的催促之下道:“主上,此事毕竟乃是太师太傅们的教礼之责,依我大唐制律……”
“够了!”李治大喝一声,便立时起身,咬牙道:“传朕旨意,将那三个不知自重怜弟的,还有太师太傅都带来!舅舅也给请来!朕倒要亲自问一问,这些日子他们与太师太傅们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圣旨一下,本当雷霆而行,可不知为何,德安不但没有动,反而将头叩得更低。
李治见他不动,心下更是大怒,便要开口时,却闻得德安轻道:“主上,此时光景,难道您不能为娘娘留些余地么?”
李治一怔,旋即便会意:眼下为了隐瞒他风疾之事,媚娘不惜以自污其名之法,引得天下人将关注的目光全都放在她与萧淑妃之间的所谓“旧仇”之上。正因如此,他也毫不意外此番李弘受屈之事。
毕竟生母之死于素节而言,是个太大太大的心结。近来这等流言传起,他又如何能够轻易忍得自己最恨的女人所生的儿子在侧?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更加不省事的上金在挑撺着……
若是他此时教训几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会被人视为溺爱幼子,因母及儿。只怕日后弘儿的路……
他摇摇头,再长叹口气,颓然坐下,只手撑膝,揉着额头,好一会儿才轻道:“弘儿年纪小,两仪殿阴寒,跪一个时辰,怕是伤着身子……你们应该与朕说的。”
“主上,却是娘娘不许咱们告诉的。”德安低道:“当时德安便要来回报,可娘娘说便是早晚得让主上知道,也不能是当时,否则以主上对代王殿下的疼爱,必然是立时就要去两仪殿,将代王殿下抱出来的。若如此一来,只怕事情会更僵。不过您也不必太过担心。知道此事之后,娘娘便立时亲至两仪殿,与元舅公一道守着代王殿下了。后来还特特请了孙老神仙入宫来替代王殿下诊脉来着。一切都安好。”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依她的性子,怕是也要跟着弘儿一道跪罚的罢?”
德安点头。
李治又长叹了一声,却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这立政东殿中,那些自其父亲李世民时起,便摆在这儿的宝贝,摇头,苦笑一声之后才轻道:“罢了……也是朕没办得妥当。若是早早儿将那东西赐与了立政殿中。只怕也不会有这些事了——便是碎了,宫册之上,也只会记一个立政殿损物而已,却非打碎先帝圣物那般的大过……德安。”
李治目光平静,轻道:“传朕旨意,因代王李弘,性柔质顺,朕心甚悦,着赐先帝圣物百件。另有皇后……这些日子以来,婉淑贞贤,侍上有功,着赐先后圣物百件……太极殿里那些东西,便都搬来立政殿罢!左右……”
他起身,长吐口气道:“以后那儿也不过是个早朝之用罢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