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一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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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青年本便生得极俊俏,又是一派若玉润珠泽般的贵气在身,加之一双明亮若星夜的眼睛极为清澈宁静,让人忍不住便生出一股子抚慰之意来,于是那没勒额巾较年长的一个便笑道:

“公子家的夫人,竟是不爱这咸味的么?”

“正是,内子最喜食甘食,特别是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最得她心。本先长安有一家极是好味的,之前也一直都与她取了那一家的来食。可如今跟着家里人到了洛阳,此处的毕罗几家,竟都是咸味居多……内子近来身怀有喜,一发嗜甘。实在是愁煞了……呃,我。”

青年犹豫了一下,无奈苦笑。

二人见状,甚是同情,一边儿便安慰于他,一边儿更劝他道这洛阳城极大,说不得便有哪一家的毕罗甘食做得好云云……

甚至到了最后,那年青的一个,竟伸手欲去拍一拍这青年的肩膀。

可他手还没落下,便被一只铁钳也似的大手拿准了力道抓住了——虽然不痛,但却到底是被握得死紧。

于是他诧异回头看时,却见到了一个两鬓微白,额头微冒出些热汗,耳根也通红的中年男子:

“主……呃,却是对不住了,我家公子近来刚刚得了白马寺的大方丈定言,道近来不宜与人有接触,只因正在呃……”

这中年男子说到此处,却是再说不下去;

如何说?

难不成要说他家这位年青主人,竟是不能碰的,一碰便要倒霉?

这等……大不敬的罪,他可没胆子担。

一时间尴尬不止,只能无奈地看着那青年。

可谁知那青年却是一副好整以暇,只看笑话的模样,半点儿无心替他分解。

中年男子更加尴尬。

最后还是看似为首的另外一个气度沉稳,淡然自若的中年男人上前来,含笑拉开他走,又笑着赔了两句不是,便算了结。

而这个中年男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时,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是欲痛哭出来的样子……看得旁边几个同行者又是怜悯又是可笑又是人人自危,想安慰一番却无论如何不能开口,只得低头拼命吃汤饼。

这边儿青年含笑替自己的家人分解了几句,倒也能得两个挑夫的了解,于是便又就毕罗之事说起来。

说来说去,青年还是想知道那老高可否做得樱桃毕罗,却结果得到一个断然的否定,说这一家的毕罗,尽是咸味,无一可食。

——特别是那咸味,还真挺奇怪的,竟似带着些儿不一样的腥味。

年青挑夫临走时的一句无心之语,却叫青年沉思良久,直到老姆娘来提醒汤饼已冷,是否要兑些热肉汤来时,他才含笑应了声好。

接着,和着新添的羊肉汤,和胡香碎,慢条斯理地食尽了汤饼,连肉汤也喝尽之后,他才徐徐起身,又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来到老姆娘面前,从胸前掏出一枚通宝与老姆娘,转身离开……

“哎哎!孩子!你可给过啦!而且……而且这是……”

老姆娘看着手中黄澄澄的通宝与同样呆住的老伴儿一道,发了一阵儿愣后,才急忙叫住了青年。

青年一怔,回头看看那枚被老姆娘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捧在手心的金通宝,恍然一笑,接着想了想,却道:

“无妨,老姆娘留下便是……权当日后……若我再带着内子来食时之资。”

老姆娘颤抖着声音道:

“可便是如此……这……这是金子,如今这物价,这一枚便是公子与夫人日日来食,也是吃不完的啊……而且,而且这个通宝,是金的,那是宫内……”

老姆娘突然停了口,怔愕片刻,立时又震惊又了然又慌乱地看着这个青年,呆呆地,正欲下跪,却被青年急步上前扶起来:

“无妨无妨。老姆娘的汤饼实在做得好吃。只是我素日里却是轻易不得出门的,内子更是难得出门……

不若如此……”

青年微思一番之后,便将那金通宝拿过来在手心,向后招一招手,得了一把镶宝短剑在手心,拔剑出鞘,在通宝之上,刻了一个字。

接着,收剑,将金通宝放归在老姆娘手心,合了她的粗糙手掌,微笑道:

“我回去之后,便自会交待那些家人,一旦看着了这枚带字的通宝,便可请您送了汤饼入前殿……

只是要劳动二位老人家,每隔几日,来与我和内子说说些这民俗常里,送两碗热汤饼入内,不知可否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老夫妇二人虽不识字,可是却也心知肚明,面前这个近一个月来,每隔三五日便要出现在自家摊前吃一碗汤饼的,必然非属凡人。

可难得是这样的人,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傲下之仪,更没有那些富家子弟的纨绔之气。——他每一次来吃汤饼,总是吃得干干净净,点滴不剩……

他是真的喜爱自己家里的汤饼。

于是便迭着声地应下。

青年含笑谢过之后,又问了一个让老夫妇有些奇怪的问题:

“老姆娘,您家的盐粒,可容我带一些回去,与内子试试?您这些盐粒做出来的饭菜,另有一股好味道。却不知您家这盐粒是哪里来的?”

“自然自然!”老伯闻言,不等老姆娘吩咐,自己去取了一大包盐粒来与青年。老姆娘却笑道:

“公子果然识得味道的。这盐粒啊,其实本也是与那毕罗老高一家店子里买的。只是老头儿嫌它来时海腥味太沉,便又炼了一遍。谁知这一炼之下,竟另有一番风味了。”

青年却含笑连连点头,又只说一两粒便可,自取了丝绢,从老伯捧来的一整袋盐粒中挑了两粒指头肚儿大小的裹起来,包好放在怀中,便再自告谢,离开。

他们刚一离开,便有旁边目睹了整个经过的好事邻人眼热那枚金通宝,涎着脸上前看了看……

“天哪!这……这不是当今圣上的……圣上的……”

片刻之后,扑通通,整个汤饼摊子前,跪下了墨压压一片人。

被喜极而泣的老夫妇高高奉起的金通宝上,那个刚刚刻出的“治”字,格外晃眼,晃得让所有经过的人,都惊止,跪而伏。

……

入夜之后。

洛阳宫。

长生殿。

媚娘看着李治笑吟吟地走进来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

“治郎归来了,却不知汤饼味道可还好?要不要媚娘再去煮一碗来与治郎食?”

李治闻言一怔,立时转头瞪一眼正抹冷汗的近侍,瞪到他立时叉手下跪,这才转过脸来,换上满面春风般的笑容,大步走过来将媚娘抱在怀中,笑吟吟道:

“汤饼好食,可是劳动你,我却是万般不忍。好在已然付了可食一生的金通宝,日后但有想食之时,便可召之了。”

媚娘不悦摇头道:

“可罢了。且不说那两位却是老人家,劳动他们,别说是治郎你,便是媚娘都于心不忍,就只说那枚金通宝……

我只问治郎,你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帝讳,可叫谁敢接了花去?”

李治倒是真没想到这一点——其实他自小里看着先帝太宗每常私服出行,总是济助那些百姓时的君民同乐之态,心里早就艳羡不已,所以这才趁着移驾洛阳的机会,三不五时便出门去洒一洒济资与那些他看来实在为难的百姓,也聊以父为标而已。

今日也是如此,他老早便觉得这对老夫妇虽衣食无忧,却其实是辛苦的。而且上次去吃汤饼时还听得旁人无意言道老夫妇独子近日便要娶亲,却苦于如今洛阳城中地产因圣驾临此而价涨三倍——若要置办地产,竟再得花上老夫妇一家三口半载时光。

于是他今日是有心赐他们一枚金通宝算是弥补,但他也想到毕竟金通宝乃宫中之物,外面只怕流传不成——

何况他也早有所耳闻,说这制用金通宝的模具,都是当年印了他母后长孙氏的指印的,所谓“仰月钱”的母模铸钱,实在希罕,再加上制工精致,成色高雅,竟成了如今诸国贵族与大唐朝中名门望族竞相收藏的珍物。轻易不得见……

想来想去,担心匹夫无罪却因怀璧而罪的事情发生,便索性刻了自己的名号在上,以为如今便再无人敢轻取……而且有这么一个东西,以后他国政繁忙,不便了解民间时情之事时,便可叫老夫妇二人以送汤饼为名,前来入宫觐见,论一论时下民情……

可他却不慎忘记帝讳其字一旦刻下便如同加盖国玺,更摇身一变成了圣物不可花用……

于是暗暗懊恼。

媚娘看着李治一脸呆怔怔的模样,摇头笑了一笑,却淡道:

“且罢了,有这东西,以后治郎想要见他们,议一议时情民态,倒也方便。只是他们怕是以后又要担上无数是非。依媚娘看,还是莫要再请他们进宫的好。咱们若想去,自己易了衣服去便是。”

李治也只得点头称是,又听得瑞安笑道:

“主上实在不必担忧,有了这枚帝讳金通宝,只怕他们日后的生意也是好得紧,说不得地产也能早些置办下来了。主上不必担忧。”

李治也只能再点头,接着为了一扫心中块垒,便从胸前掏了那包着盐粒的小包出来,与媚娘道:

“你看,我与你带了些好东西来。”

“莫不又是什么稀罕的明珠宝玉?可别了……这长生殿的小库已然是堆不下……这是……盐粒?”

媚娘扬眉,打开一看竟是两颗盐粒,不由怔了一怔,看了眼同样愕然的瑞安,再看看含笑而立的李治,自伸手拈了一粒在口中试了一试,却皱眉道:

“这盐粒……味道却是有些奇怪……比咱们每常所食的盐味淡了许多不说,还有些子从不曾得见的腥气……竟似是私制盐坊的。”

李治本以为媚娘不识这些,本来是要与她显摆一番的,如今见她只微一试便试出了此盐非官盐,立时瞪大眼,正待问,却又听得媚娘皱眉道:

“不止是私制盐坊……这腥味分明是海腥气,是海盐。

而且虽然很细少,也明显经过了些提炼,但微微的涩苦之味又有一股子后甘,显是高句丽境内所特有的,人称‘水精碎’的私制海盐。

治郎,你却从哪里得的这东西?这私制海盐,可是比高句丽所出的官盐还难得,还更贵价些呢!

加之泉盖苏文于盐铁两道极为抓紧,制贩私盐在高句丽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所以如今高句丽境内已无制售这水精碎的了……便是咱们宫中那一点儿存用,都是之前新罗国做为贡进品而入的。

据金春秋所遣贡使言,那也都是他国中所抓几个高句丽逃了出来的私盐贩们,藏下来的一点而已。

你却是从哪里得的?”

“你猜一猜?”

李治心情瞬间又变好,挑眉一笑。

媚娘微一思索,愕然道:

“莫非是那汤饼摊子……可是他们从何处得的此物?此物价极贵,普通的小摊子,哪里能得这等东西?”

李治依旧微笑道:

“他们自然无处可得,但是奇的是……”

他扬眉,注视着媚娘的眼睛,慢慢道:

“他们邻摊的一个毕罗摊主,是个刚刚被怀英布下的天罗地网捞出来的百济探子。而这水精碎,便是他们之前跟着这个探子,去买得的……”

看着媚娘突然瞪大,突然变得明亮锐利的目光,李治笑了起来:

“如何?明日里,娘子可要与为夫一道,去尝一尝这加了水精碎的汤饼?”

定定看着李治好一会儿,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夫君雅兴如此,媚娘自当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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