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谷志有(1 / 2)
我打谷志有
2018-04-15 作者: 王克明;吴思
我打谷志有
王克明
王克明,1952年出生,1969—1978年在陕北余家沟村插队十年,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现主要从事陕北方言及民俗文化的历史继承性研究,任延安余家沟村建设顾问。著有《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中华书局2007)等。
为了让自己觉得打一个被批斗者没错儿,我曾经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警惕他,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疏远他,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不敢面对他。30多年来,我十几次回我插队的余家沟,想靠帮村里做些事,来减轻心底的负罪感。但这种罪责却压着卸不掉,一直沉重。直到我觉得必须清算自己,才走进他的窑洞,为了那一拳,向他道歉。
到陕北插队的第二年,我们已从饥饿中走过来,但还没从“文革江湖”的习气中走出来,还没成为人们记忆中破衣烂衫的一代知青。我那时不爱劳动,日工分只给7分,头一年下来挣了700多工分,大部分时间都换了衣装歇着或串队去了。偶尔听说哪儿杀猪了,无论远近,一律去吃。那时,最舒缓情绪的事情是唱歌,最兴奋情绪的事情是打架,甚至跟同学纠集一起翻沟越梁几十里去夜袭别人。1970年头上,劳动仍然是件痛苦的事,理想的状态还是在山沟里游手好闲。但每遇人家收工回来,总有点儿无地自容。
忽然有一天,来了个“一打二反”运动,没多久改叫了“一打三反”。每个生产大队都得至少指定一个人,用于批斗。我们村没地主、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富农有一个,但生活太贫苦,人又太本分,没人想起来去斗他。于是,唯一算得上有问题的“四清下台干部”谷志有,就不幸被选中了。
余家沟农民谷志有
谷志有是我们余家沟的一个普通农民,那会儿也就30多岁。他小时候随爹妈逃荒到这深山沟,住进了一个破旧的古窑洞,开荒种地,打粮为生。人民公社化后,他入党当了大队书记。那时候余家沟吃糠咽菜,他同样家徒四壁,却不知为什么在“四清”时被开除党籍,当不成队干了。这成了“一打三反”他入选批斗的天然理由。而当时他的“现行”只是说了句“天上三环套,地上人脑(pào,落下很多)”。这是句很像谶语的谚语,在山上集体劳动时,他聊起了。大意是出现一种三环相套的天象时,地上要死很多人。具体预言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可能是指旱灾——那年夏天陕西旱了两个多月,放在古代就该死人了;也可能是指杀人——“一打三反”是“文革”期间的一个死人**。当时我只知道,这是谷志有猖狂攻击**和“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
运动一来,我压力骤减。因为,第一,要没完没了地开会。我最喜白天开会,不上山干活儿就给记工分,最适合游手好闲者。第二,游手好闲者也不能少了对**无限忠诚。拉下表情,喊响口号,就解决了,可不像上山劳动那么累。第三,插队前,因为亲属里被打倒的人太多,我没能参加红卫兵暴力造反,在一边儿失落着。眼下,能实践一下革命“是暴烈的行动”了,我“痞子”般地跟着起哄,有了点儿人上人的感觉。第四,刚到农村时,曾立刻寻找“地富反坏右”,想看敌人什么样,没找着,又失落了。饥饿和劳苦让我们觉得这革命没啥意思,突然弄出个敌人,马上恢复了“解放全人类”的激情。
天天开会确立了谚语的反动性质,组织者便把谚语作为阶级斗争成果汇报给了公社。公社在我们邻村万庄组织了一次集中批斗会,这条大山沟里的几个生产大队,各出一个批斗对象。我们余家沟出的就是谷志有。
那天全山沟里的农业生产全停了。只要参加会,就给记工分,包括谷志有。因此,没人不来。婆姨女子们换了干净衣裳,娃娃们也跟来了,热闹得很。有人笑问谷志有:“今儿斗争你?”他笑:“噢嘛,运动嘛,要有个斗上的。”开上会,批斗对象被押到前面,低头站好,大家就静下来了。各村运动组织者发言批判自己村的人。我们村儿的发言主题是谷志有恶毒攻击**发动“文化大革命”死了很多人。然后,安排角色质问谷志有。不管他怎么回答,角色都做愤怒状,用这样的办法来煽情。我和众人便一起严肃地跟着喊口号。
一散会,队干让把谷志有带到旁边一处树荫儿下,坐在个磨盘上歇歇。有社员端来水给他喝。我和几个男知青却意犹未尽,起哄般围了上去。
“谷志有!”
“哦……”
“‘天上三环套’是什么意思?”
“哎——没意思嘛……”
“你他妈不老实!”
“我咋咧不老实了嘛……”
“你他妈反**反革命!”
“哎呀,我不反咧嘛……”
“你他妈老实交代!”
“哎——受苦人——交代甚了嘛?”
王克明1975年在余家沟。
坐在磨盘上的谷志有,是个头戴白羊肚手巾的陕北庄稼汉——受苦人。可是这会儿在我脑子里,他只是一个反革命、一个敌人,应该卑躬屈膝地面对我这个高高在上的革命者。他老实本分的答话,我听着都是对抗。你还不服?我心说,对敌人绝不能温良恭俭让!于是,我突然喊了一声:“你他妈还敢抵赖!”便跨前一步,扬起右臂,抡圆开来,照着他的脸就狠狠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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