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利避害是我天性,斗争观念深入我心(1 / 2)
趋利避害是我天性,斗争观念深入我心
2018-04-15 作者: 王克明;吴思
趋利避害是我天性,斗争观念深入我心
张华
张华,1967年自愿到内蒙古插队,一直做牧羊女。1974年困退回京,做过售票员、医院的会计,最后从国家工商总局退休。退休后在朋友的帮助与鼓励下,闲时开始爬格子,出版过《羊油灯》、《机关大院的故事》、《燃情年华》等。
自伟大领袖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来,我就往往在对立面挂着。“文革”结束后,我感觉自己基本没站错队,便常有几分窃喜,口里虽说不恨那些整过自己的人,刻在心底的往事却像噩梦,一辈子化不开。
近年,读到《圣经》中耶稣被鞭打得鲜血淋漓、临上十字架时,曾对那些迫害他的人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不由不感到羞愧。这就是神的儿子与我这凡夫俗子的区别。耶稣没有任何过错,却为我们钉死在十字架上,而我这个罪人,却在一味谴责别人所犯的罪错,闭着眼睛不看自己。我这里所说的罪,不是杀人越货之类,而是指跟神的儿子耶稣相比太不完全,距离神造人的初衷过分遥远。
人的罪性之一,即是趋利避害。我没有去迫害别人,很大程度取决于我没有这种权力与机会;试想若有这种机会,在长期阶级斗争观念灌输与洗脑之下,在高度迷信与对伟大领袖的崇拜下,在革命形势的驱赶下,我会不去迫害那些所谓的“阶级敌人”吗?不是我往自己脸上抹屎,而是有行为可证:就是对最疼最爱我的父亲,我也曾手下无情,在他处境最艰难的时刻,为显示自己是革命的,为了表示要与他划清界限,曾向他投过一枪,只是杀伤力不大而已。
自从填履历表有了出身一栏,父亲便让我们写成“旧军政人员”。他是民主党派的,解放前曾参加过民主运动。大院里的孩子就连与民主运动不沾边的,也填“职员”,但他强调要对组织忠诚老实,结果,却把自己的子女推到了对立面。随着我处境的不断恶化,我对父亲的埋怨也逐渐加深,甚至有恨在心里发芽。
父亲最疼爱的一直是我,在心底我与他感情最深。自从因出身不好挨整后,我就开始怨恨他,爱与恨纠缠在一起,充满着无奈与矛盾。我不得不试图与他划清界限,曾写过不少思想汇报,将自己和他批得一无是处,想挤进团组织内。可是,我很快灰心地发现,这界限根本划不清,无论我怎么努力,写多少思想汇报都是一堆废纸;无论我怎么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组织的大门不会向我打开一角,还把我撞得头破血流。因进步毫无希望,争强好胜的我恨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怨父母不该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骄傲也随之变成了自卑。
“文革”初起,父亲的机关有人给他贴了十几张大字报。他被贴得脸色铁青,眼里满是恐惧。我似乎还嫌父亲的压力不够,为表现自己的革命与赶潮流,更为了表现确实在与他划清界限,遂做起了家里的造反派,动员弟弟妹妹和我一起给他写过一张大字报。内容如今已经记不清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例如他自私,困难时期曾到自由市场买过一只鸡之类。新中国成立以来,父亲变得特别谨慎,即使在家里,也常常望着天花板发呆,谈话从不涉及政治。这张揭发父亲的大字报,最后是父亲自己拿到机关去的。他觉得正常,我也觉得理所应当。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为此指责过我。直到父亲去世的前几年,回忆往事,我才有了内疚与不安,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给他雪上加霜。其性质与那些大义灭亲的弑父者一样,只是我的手里没有足具杀伤力的子弹,我的革命意志还不够坚定,也多少有些作秀的成分。十诫中有“孝顺你的父母”。试想,一个人连给予自己生命的人都不懂得去爱,那他(她)怎么可能会真正地爱别人。所谓爱人民,不过是一种无的放矢的虚幻意念罢了。
那时,社会上整校领导的声势已经相当凶猛。我所在学校在大潮冲击下,给校长、团委书记等戴高帽游街,打人也发生过,可能跟清一色高中生有关,都不算特别狠。
运动初起,老师给校长贴大字报提意见,校长却找几位历史有问题的老师谈话,威胁要将他们的档案抖搂出来。有个姓王的老师,上大学期间正是1957年左右,反右时曾有过所谓“右派言论”,虽没打成右派分子,却已记录在案。这一谈话,搞得王精神失常,第二天在学校的楼道里突然跳出来,扬言要与**拼命。并没有攻击伟大领袖的施政纲领与人格,只是一通胡言乱语,却已足够货真价实的“反革命猖狂进攻”。在工作组和师生代表委员会的领导下,将王整得很惨,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拳打脚踢……
我校团委书记整天大讲阶级斗争,整人也狠。我们班的何景仪,听说被查出家庭出身不是小业主,而是地主,团委书记就提出要开除何的团籍,搞得何有好几个月精神到了分裂的边缘(后来,每次与她见面,她都在叨唠这件事情,可见伤痕之深,并在更年期时跳楼自杀)。后来团委书记也被批斗,还挨了打。我虽然觉得打人不对,但看着给我不喜欢的老师戴高帽,批斗他们,我都觉得挺正常,甚至有种快感。那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已经深入我心,阶级斗争与造反有理也逐渐成为植入我血液中的蛊虫。
工作组一来,就反对将矛头指向校领导,主张全面开花,大揭盖子,很像当年的反右派。特别是那位组长,对普通老师态度极坏,在全校大会上严厉指责那些给校领导提意见的老师。在他引领下,开始给老师们上纲上线,几乎是一个个过筛子。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历来爱当老师的向日葵,特别喜欢围着老师提问题。不知道是团支部的几位怂恿了向日葵,还是向日葵主动向团支部表功,他们突然贴大字报揭发穆老师,说他讲过“反对**思想不一定反党反社会主义”,并据此将他打成反革命。一时间,墙上堆满了声讨穆老师的大字报,有老师们的揭发,更有诸多同学的声讨。我记得穆老师那些天主动将分头剃成了光头,无论见到谁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运动开始,他曾和当时的几个年轻教师一起,给校领导贴过不少大字报,这下引火烧身了。向日葵的揭发,根据他让我们学习**主席在全国最高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引起。那天下课后,向日葵向穆老师提问:反**思想是不是一定反党反社会主义?穆老师拿**的话回答她,说宗教是反马列主义、**思想的,但爱国宗教人士是拥护社会主义制度的。所以,反对**思想不一定反党反社会主义……
“文革”一起,讲的是“造反有理”。这句话特别对我们的口味,小人物被压制久了,一旦有了条件,不造反还能怎地!我们几个人写一张大字报,指出在工作组领导下,现在运动的大方向错了,不该压制群众的革命热情,更不该把矛头对准普通老师。穆老师在我们班挺有人缘儿,一时动员了共11位同学签名。结果工作组长在大会上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我们。
没多久,听到工作组要撤离的消息。工作组临撤离的头一晚,陶铸突然光临我们学校。那年头革命革得人人都像打了鸡血般兴奋,不知道什么叫困,同学们大都连轴转,不分昼夜商讨革命形势,筹划对策,赶写大字报。我们这几个无法置身事外的当然也不例外,陶铸来的那晚我也在场。那时的陶铸已经是中央的第四号人物,对我们学校来说当然是莫大的荣幸。首长讲话大概的意思是工作组要走了,你们学校的学生代表骨干表现不错,坚持了运动的正确方向,今后就靠你们这些小将,把学校管理好……这番讲话的含义明显是把学校的管理权交给工作组支持的干部子弟。
工作组撤离大约在8月份左右,不久,以工作组依靠的骨干为核心的干部子弟组建了老红卫兵,想要领导学校的运动,但想把权力接过来却颇有些力不从心,学校里一时出现了群龙无首的状态,压在我们肩头的山,大有摇摇欲坠的趋势,我们的队伍又有些壮大起来。实际活动中,我们以战斗组为单位,战斗组的名字就叫“造反有理”。看来,伟大领袖的这把火,也把我这从不关心政治的人点着了。我们班的这个战斗组什么出身的都有,甚至有个据说出身军统兼中统双料特务的女生,大家也一视同仁。
当初进入65中时,我心性高傲,有棱有角。三年多来,在阶级斗争这把锉刀的磨砺下,已经钝成了一块易碎的木片。回想少年时代,一心想学居里夫人,起码当个一代名医,而革命一来,却突然发觉自己一门儿不门儿,形同废物,由于字写得糟糕,连刻蜡版和抄写大字报都不配,只能跟着跑龙套,心里的懊丧与自卑可以想见。
不久,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明确了这次运动的大方向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记得那天晚上,我们战斗小组齐聚我的男友刘小佈家中,商议写大字报的事情。他的姥爷走过来,很激动地举着个半导体,让我们听广播中的内容。双方都兴奋,觉得自己没站错队。谁也没有预见到,这场运动将指向包括这位老人在内的当权派,并且要彻底打垮,秦城监狱一住七八年。
8月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著名对联也在我校张贴,不久抄家就开始了。“老兵”们都穿起绿军装,腰间系根宽皮带,有时还将皮带解下,在空中张扬地挥舞,皮带发出劈啪脆响,金属的皮带扣撞击在木头上有碎裂的声音。听说就用这皮带扣往人身上抽,阶梯教室中摆满了抄家来的东西,听说还成为了刑讯室,不少所谓的“地富反坏右”就在那里用肉身体验皮鞭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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