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血及其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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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血及其他

2018-04-15 作者: 王克明;吴思

见血及其他

刘齐

刘齐,1951年12月生于沈阳,知青,工人,干事,编辑,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刘齐幽默散文丛书》、《上个世纪我所尊敬的人》、《一年签一次婚约》、《形而上下》、《幻乡魔迹》等。

见血

1975年我在沈阳工厂报考工农兵学员,费了很大劲儿,即将成功,忽然就说不行了,家庭不行。我很受刺激,咬唇,发愤。司马迁说:“仲尼厄而作春秋”。我是厄而写杂文。别说我少年狂妄,自比圣人,当时风气粗鄙,管孔子都不叫孔子,叫孔老二。

为啥写杂文?那时认为,杂文是天下第一妙文。中国那么多名家,**单挑出鲁迅一人,让大家崇拜,鲁迅就是写杂文的。我找了两张账簿硬皮儿,夹住一沓白纸,钉牢,开始奋斗。

鲁迅经典名言:杂文是匕首和投枪。我理解,不能挠痒痒,得见血。让人民见血不中,说轻了是误伤,说重了是刽子手。得让敌人见血。这个不难,中国缺粮缺电,就是不缺敌人,国际的另说,单是自家的,从大内奸到小流氓,就层出不穷,如雨后的蘑菇。蘑菇不妥,如狗尿苔。

可是,用杂文收拾小流氓,规格太高,况且,主席也没这个教导。擒贼先擒王,那就擒主席觉得最危险的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很多,主席隔三差五就揪出一个。我于青春年少的奋斗期,曾在练习簿上多次攻击过他们。

1975年刘齐在工厂宣传部办公室。

我很用功,天天写,写不出硬写,硬写也愿意,仿佛做俯卧撑,多做一下是一下。方法,跟流行的路子相仿:先研究宣传口径,揣摩上意,然后,选一个小典故,挂一个大道理,以点带面,以一斑窥全豹,说开去,及其他。时不时地,点缀几个鲁迅爱用的字眼儿,比如:“罢”、“大抵”、“很有些”,等等,左勾勾,右抹抹,就以为是杂文了。写作时,恍恍惚惚的,总有一种东西罩着自己,亮,神圣,雄浑壮阔,不用人类和革命这种大词汇,很难加以描述。此外,还有些具体的企图,比如出名,比如让人佩服,藏着,不说出来。

经过无数次历练,终于有一天,《辽宁文艺》——现在叫《鸭绿江》月刊,采用了我的一篇杂文。生平头一回上文学杂志,高兴啊,恨不得全省人手一册,一二三,统统翻到我那页,喝彩。有人给班上来电话,甚至希望,那是一位女性,用美丽的细嗓子说:是刘齐同志吗?有时间我们交流一下。

这种心情没持续多久,局势骤变,世界轰隆一声,颠了个个儿。我惊愕,兴奋,跟着人们一起欢呼。电话铃响,又每每不安,怕有庄严声音发问:我们都拥护邓小平,你居然,如此混蛋!

说我混蛋,是有证据的,白纸黑字,捂不住。我那篇公开发表的杂文,叫“论风源”,矛头所指,恰是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文中除了上纲上线,横斩竖劈,还引了宋玉《风赋》里的一句:“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看上去比较有学问,其实是从报上抄的。老实说,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什么叫“青萍”。

懊悔之后,仍想做上进青年,便重操匕首投枪,顺着报刊的指引,刺向另一拨敌人,与老敌人相反的新敌人。这样砍砍杀杀,又过了一段时光,渐渐开始厌倦,反感自己,也反感我那种路子的所谓杂文,一遇到就烦。批判对象见血没见血,无从知晓,我自己倒是见了血,一摊一摊,在胸间,在储存疼痛与羞愧的地方。

2006年5月6日

历史的大水盆

饭后无事,说一则荒诞岁月的荒诞经历。

多年前,我从农村抽调回城,在工厂搞过一段宣传,官衔:党委宣传部干事。有一回,我奉部长之命,到车间了解一个人的情况。车床、铣床、刨床旁边,五六个师傅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发言,小豆干饭——闷起来看。可怜我那时刚20岁出头,业务上还不熟练,阅历也浅,只以为自己的学生腔太重,让大家见外。现改又来不及,怎么办?记录本平摊着,刷白刷白,一个字没有。

闷了一会儿,一个师傅憋不住了:“你打听这个人,为的是啥?是想批判还是想表扬,给个痛快话。”

我赶紧说:“是表扬,是想登厂报。”

师傅嗨了一声,嘻嘻哈哈道:“你咋不早明确,我们也好有个遵循。”

“是啊,”另一位师傅也开口了,“他要是红花,咱就添一把绿叶;他要是让公安局逮了,咱就挖他阶级根源,横竖不能让你空手回去。”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也说得我恍然大悟,群众果然如主席所说,是英雄,真正的英雄,讲什么,不讲什么,心里明镜似的。

看到这里,搞宣传的人,或写材料的人,亲爱的同人们,各位应该会心一笑。你们笑不笑?你们不笑,反正我笑,我不笑别人,笑我自己,尽管笑起来有点儿疼。我点灯熬油,辛辛苦苦,写过不少“县团级”的典型材料,一二三四,因为所以,当时很满意,现在想起来却脸红。当然,这事不能全怨我,按惯例,我可以把责任像盐碱一样,泡到历史的大水盆里,溶化得杳无踪影。但我仍然不好受,“水”是苦涩的,毕竟不能与你无关。

如果单就写材料而言,路子不对似乎纠正了就行。问题是写材料这件事对我的生活方式影响很大,不知不觉竟渗入到心肝肺腑,以致言谈举止、气质性格都发生了某些变化,总之,不那么真实可靠了。

这样一来,就相当糟糕。比如看领导眼色行事这一条,我就没少干过,自己也讨厌,发誓不干了,却总犯戒。

**说:“机会主义头子,改也难。”不是机会主义头子,就容易改吗?也不容易。

中国有一条常用语,平日生活和影视里屡见不鲜——“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平民这么说,干部这么说,连骄横无忌的匪旅长匪参谋长也这么说,盖因大家都拿不准主意,或假装拿不准主意,因此要试探一下,听话人究竟是什么价值取向。久而久之,是否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集体无意识?

1997年10月

我的一篇报道稿

搬家,收拾旧物,发现一篇妙文,是我在沈阳工厂时写的一篇新闻报道稿,刊登在多年以前的厂报上。心中立刻百感交集,堵得慌,也闹得慌。

那是七十年代,我在沈阳鼓风机厂宣传部当干事,主要任务就是编辑出版厂报。这一篇稿子以“本报讯”的形式放在头版头条,地位算是很显赫了,但最显赫的还不是它,是高高在上的,位于报耳的**语录。那时全国的报纸不分大小,一律在报耳刊登**语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间断。

1974年沈阳鼓风机厂热处理车间批林批孔大会,左起第二人为刘齐。

什么叫“报耳”,顾名思义,就是报头(报脑袋?)旁边,那块非同小可的关键地方。古代订盟约,盟主执牛耳。现代办报纸,主席执报耳。全国那么多报纸,主席哪里执得过来?编辑人员只好不请自来,根据版面内容,代为选用一条语录。这样做,既能保证主席威力的覆盖面,又能使他先前说过的老话一经接触新闻新事,马上产生神奇的、令人敬畏的预见力、指导力和其他种种力。以我们厂报为例,假如表扬工人改进了刀具,就用“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假如是八一建军节,就用“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这其中,有一条语录最适合企业:“抓革命,促生产”,因此被厂报频频使用,有时一连几期不撤换,什么版面用它都行。你报道的内容纵有天大变化,横竖逃不出革命和生产这个如来佛的大手心。别说厂报,就连车间师傅的工作服,在最显眼的左胸口,印的也是这六个字,用隶书体,用红颜料。当然,报耳总用这一条也显得太死板,显得咱们好像脑子不好,记事不多,对不起主席的渊博。领导就说,换一条吧。就换一条。登我稿子那天,就没用它,用的是:“**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

接着说我的稿子,几百字,篇幅不长,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大家都那么写,我也刷刷写出来了。谁知今天一看,竟像某种陈年液体一样,有了一股特殊的味道。我不会说像陈年的酒,我说的是液体。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把稿子照录在这里,并做一些注解,推陈出新,综合利用,也不枉我当年写它一回。

大打批林批孔的人民战争

向**和孔老二猛烈开火

这两行是标题。批林批孔?批香烟批酱油?不对,这个“批”指的不是批发,是批判,在当时是很重的词,跟枪毙差不多,所以又说向他俩“猛烈开火”。

这个标题看起来很大,别说放到我们厂报上,就是放到市报、省报、中央报上,尺码也不会嫌小。事实上,这标题就是我从一家省报上直接抄下来的,借用今天的网络术语说,是直接下载,直接“宕”下来的。当时厂宣传部订了十多种报纸,我“宕”的时候,比较谨慎,总是挑外地的“宕”,比如《北京日报》,比如《解放日报》。其他部门没有这些报纸,别人就不容易发现我是在抄袭。

今天看来,我当时有点儿过虑了。对于这两行绝对革命的大标题,你就说你是抄来的又能怎样?你不原样照搬,难道还想篡改不成?譬如“人民战争”,人家是“大打”,你“小打”一个试试?马上把你也给“打”进去,一勺烩了。

以下是正文:

本报讯彻底砸烂孔家店,挖掉**路线的祖坟。连日来,我厂大打批林批孔的人民战争,广大职工紧紧抓住**和孔老二妄图开历史倒车的要害问题,向这对黑师徒猛烈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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