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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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018-04-15 作者: 王晋康

第三章

这些小小的恶行让姜元善发笑,不过再看下去,他被震住了,笑不出来了——那是黑猩猩中的一场“雄性战争”,场面异常惨烈。Www.Pinwenba.Com 吧

这是个很大的黑猩猩族群。族群中弥漫着躁动和亢奋,就像处在迁徙兴奋期的候鸟。黑猩猩没有语言,但它们仍会商出了“开战”的决定。族群成员自动分成两群,雌性和幼儿留在后边,成年雄猩猩在前边聚齐。这样的雄性“军人”共有五十多只,排成一列,向另一个较小的黑猩猩群落的领地出发。夜幕降临时,它们到达了领地边界,队伍悄悄停下,凑到一块儿,用手势和目光商量。以下的事态让姜元善震惊,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战争;它们能策划这样完美的战争,完全可以被定义为“智慧种族”了。先是一小群侦察兵悄悄越过边界,找到了敌方的位置。后者只有四十多个成员,正在安静地互相梳毛,幼猩猩偎在母亲怀里嬉闹,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这边的侦察兵没有惊动他们,悄悄返回,用手势向首领做了报告。

然后,五十多个雄性“军人”分成两拨,分头出发。一拨悄悄掩近,忽然厉声吼叫着发起进攻。在凶猛的攻势下,后者根本不敢作任何抵抗,凄声尖叫着四散逃命。但在它们逃去的方向,另一半“军人”早就埋伏好了,在树上树下严密地张网以待。双方你追我逃、拼死搏杀,树叶纷纷飘落,尖叫声响成一片。

这部分夜色中的战争场面是用红外镜头拍摄的,是在空中的鸟瞰,不知道拍摄者乘坐的是直升机还是气球。影像比较模糊,猩猩的形体被点状化,一个个红色光点在茂密的枝叶中飞速移动,使这片战场恰似兵棋的棋盘。不过,虽然双方的个体都被点状化,但从一个个红点的移动态势上,能毫不困难地分辨出哪个是进攻一方,哪个是逃跑一方。

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很快结束,那个小族群的大部分成员拼死逃脱了,有三个不幸者被捉住,分别是一只雄性、一只雌性和一只幼崽。以下镜头转为清晰的近景。那只雄猩猩已经死了或是昏迷了,身体软塌塌的,被拉着尾巴在地上拖动。它的睾丸被扯掉,胯间鲜血淋漓,可见杀手们下手之残忍。那只幼猩猩更可怜,它被捉到时还在哀哀地叫着,瞬间被活活撕开,变成了红鲜鲜的肉块。“军人”们尤其是立功者都抢到了鲜肉,急不可耐地大嚼。这时,本部落的雌猩猩和幼崽赶到了,一只雌猩猩走上前,讨好地看着首领,伸出双手讨要。首领正抱着一块红鲜鲜的肋排啃着,这时慷慨地送给雌性。其他雌性和幼崽也都讨要到了肉食,族群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影片末尾是对几位生物学家的采访。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有点茫然,甚至有点羞怯。其中一位茫然若失地说,不少动物种群有同类相残的天性,比如狮子和鲨鱼;也有能组织同类战争的物种,比如蚂蚁;但像这部影片中所展现的“雄性战争”,在整个地球生物界仅见于两个血缘相近的物种,即黑猩猩和人类。这是巧合,还是因为相近基因中隐藏着同样的天性?这种“雄性战争”特别惨烈可怕,谁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只需回顾一下人类历史中绵延数万年的鲜血淋漓的战争便可知晓。由这场黑猩猩之战可轻易推演出一个阴暗的结论:这个“发明”了同类间战争的黑猩猩族群肯定会加速繁衍,成为黑猩猩社会的主流,因为它们既能轻松获得动物蛋白,又顺便扩大了本族群的生存空间,一举两得。这个过程不可逆转,因为它没有任何反向的制约。除非有一个上帝,有一个超越黑猩猩社会的惩恶扬善的好“法官”(社会之内的王者不行,它最多维持一个族群的秩序,而对于族群之间的残杀反倒会推波助澜)。然而,在真实的生命史中,这个高高在上的“法官”是不存在的,那么,唯一的反向制约是——这个邪恶族群碰上另外一个同样擅长战争的残忍族群。孱弱的善之花最多萌生于恶与恶互相撕咬同归于尽的空隙之地。人类曾经奉为圭臬的“天道酬善”、“善恶有报”等律条显然与真实的历史截然相悖。

姜元善对影片中的这些内容并不陌生。早在上小学时,他就曾在老爹书柜里的医学书籍中发现一本旧书,书名是《第三种猩猩》,扉页上写着“严豪2009年元月购于北京”。书中内容和这部电影大致类似。当时他半懂不懂地读下去,倒也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文字毕竟赶不上视觉形象的震撼力,尤其是那段用红外镜头俯拍的、如兵棋般简洁的黑猩猩战争场面——他不由得想,人类历史也如一局兵棋啊,是否也有一双眼睛在天上鸟瞰着这个大棋盘?!

这部片子结束了,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五点。姜元善虽然看得有点亢奋,但不敢再熬夜了,毕竟两三个小时后就有一个极重要的会议,可能连军委副主席都要参加的。他熄了床头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这是他的一个优势:既能高强度地熬夜,又能在任何情况下迅速入睡。这会儿虽然心绪难平,但他仍然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

现在我是那个胜利部落的一员,是一只幼小的黑猩猩。妈妈拖着我急急地走着,赶着去分一块儿肉。我们去晚了,肉已经被分完,妈妈苦苦哀求,只讨到一根骨头。妈妈贪馋地啃了两口,到底还是疼我,恋恋不舍地把骨头给了我。这是一只前臂,上部被啃得只剩白骨;下部还残存着一些肌肉,一些黑色皮毛,还有五根细小的手指。我平常的食物是野果,妈妈只给我吃过两次肉,一次是吃野鼠,一次是分食一只受伤的小瞪羚。我知道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比青涩的野果好吃,比带着酸味的白蚁好吃,甚至绵软香甜的香蕉也比不上它。我垂涎地接过来,张嘴去咬那几根细手指……但我犹豫地停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到其他猩猩看不到的东西。我知道,就在这一刻,在黑沉沉的天上,有一只红色的独眼在凝视着我们,带着怒火也带着痛楚。为啥会这样?因为我们今天吃的不是野鼠和瞪羚,而是和我们一样的黑猩猩,是我们的同类。为啥吃其他动物“他”不生气,而吃同类就会惹“他”生气?不知道,没什么道理。但假如我们一直这样行事,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同类这样生撕活啃。

妈妈见我拿着骨头发愣,很久不咬一口,很奇怪也很生气,对着我大声吼叫。可是我仍然咬不下去,我在矛盾中煎熬。我很饿,我很馋美味的肉,不管它是不是来自于同类;我知道这样的美味很难得,多少年才能吃上一次;我一直吃素的身体十分需要这点动物蛋白——当然,按说一只年幼的黑猩猩不该懂得这些“科学知识”,但不要紧,进化之神已经把“身体的需要”转化成对肉食的馋涎,我只需遵从本能就行了。我想吃,可是在那只红色独眼冷冷地凝视下,我又吃不下去,我害怕那只眼睛中的怒火,更怕那目光中蕴涵的痛楚。

妈妈真的生气了,哇哇吼叫着跑开了。现在只有我孤零零地留在这儿,手里攥着一根白森森血淋淋的断骨。我是吃,还是不吃?忽然我听到天上有人唤我的名字,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姜元善醒了,是赵叔叔在门外唤他。他睡得太熟,连服务员的唤醒电话都没听见。他迅速跳出梦境,连声答应着跳下床。等他匆匆洗漱后冲出去,其他孩子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

匆匆吃完早餐,小赵领着十一个孩子和两名海军战士乘一辆中型客车出发。自从离开航母以来,这是第一次“把所有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只有何所长不在车上。客车后部与驾驶室之间被隔断,车侧拉着深色的厚窗帘,不知道车子是开往什么方向。二十分钟后,外面的汽车行驶声突然增大,夹杂着噗噗的排气反射声。车身向前倾斜,应该是进入了地下隧道。又开了十几分钟,客车停下,司机从外面打开门。下车后,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停车场,停了不少汽车,基本上全是军队编号。一名战士跑来,向赵秘书行了礼,带他们进入会场。

会议室不大,环形桌子加上后排座位可以坐五六十人。此时,会场内已经有很多人了,国防部、总参、总装、空司、海司、二炮、国防科工委等各路诸侯都来了,小小的会场成了各色军服的展厅。与会者事先都不知道这次重要会议的内容,直到进入会议室后,每人才拿到一份材料,是有关这次与飞球遭遇的简报。与会者都紧张地阅读,考虑着这件事与本部门的关系。会场气氛紧张又沉闷。

何所长已经提前到会,在会议室门口迎接孩子们。他满眼红丝,昨晚肯定过了个不眠之夜。他们走进会议室时,大家都用微笑和目光同孩子们打招呼。屋子里的桌椅摆设都很普通,但姜元善注意到墙壁表层是软的,四面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屋门厚得吓人,但推起来又轻巧异常。他低声对小晨说:“肯定是绝密会议室,很高级的,能防所有形式的窃听,像激光啦,微波啦……”

严小晨同样注意到了这些细节,轻轻点点头。

指引者把孩子们和两名军士都安排在前排。环形桌对面这会儿只有一个人,是一位肩上三颗金豆的上将,年龄大约有五十多岁,那是今天的主持人,军队的杨总长。他特意绕过来,同十一个孩子和两名海军军士握手问好,简单寒暄几句,然后回到主持位,继续埋头看材料;事发突然,连他也是三个小时前才知道消息。快到开会时间时,秘书从外边进来,在杨总长的耳边低语:“主席也来了。”

杨总长有点惊异,与会名单上原本没有主席的,因为按照惯例,主席一般不会参加这种事务级别的会议,由此可见主席对这桩情报的极度重视。他起身到门口迎接。八点半,最后一批人来到,打头一位是孩子们都熟悉的人——国家主席兼军委主席。虽然孩子们事先已经知道这次会议会有高层参加,但没想到主席居然亲自与会,所以引发了一波兴奋的骚动,但他们都很懂事,把兴奋控制在礼貌的范围之内。主席在环形桌对面坐下,探过身子,笑着同孩子们及两位军士一一握手。厚重的房门无声地关上了,主持人小声征求了主席的意见,宣布开会。

会议直奔主题,首先放映姜元善录下的那十二秒钟录像,一共放了三遍,其中第三遍是慢镜头播放,可以应观众要求随时定格。与会人员屏息凝神地观看,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

放完后主持人说:“这个隐形飞球的所有目击者,包括十一个孩子、何所长、赵秘书、两名航母维护军士,这会儿都在这里。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向他们询问。”

与会者提了一些很具体的问题,多是影像和简报中未包括的细节,比如飞球掠过甲板时,在场人员有没有静电感、震感,是否感觉到磁现象和热度变化等。其中问姜元善的问题最多,毕竟他是第一个目击者,又是录下影像资料的人。孩子们和两名战士认真做了回答。询问过程持续了一个小时,大家没问题了。主持人说:“下面开始专业讨论,两名战士可以离开会场了,外面有人安排你们返回航母。分手前再次谢谢你们。至于这十一个孩子……”

他用目光征求何所长的意见,老何立即说:“我建议全部留下。”

十一个孩子相互看看,心照不宣。这句话可以证实大家的猜想:何所长确实打算留下他们了,此生要与武器为伍了。杨总长点点头,等两名战士离开,他请目击者之一的何所长发言。

老何心头很沉重,这种沉重在发言中明显流露出来。他说:“各位已经看过这段宝贵的资料,可惜是性能一般的单反相机,又没有可参照的背景,无法依据影像来确定飞球的诸参数。不过,我们对各位目击者进行了情景模拟,又据此建立了数学模型。以下数据不敢说确实,因为时间实在太仓促,但它是我们目前能定下的最可靠的参数。请注意听。”他缓慢地念下去,“这架魔鬼飞行器是标准球形,表面非常光滑,球直径大约八十米到九十米。在刚被发现时高度大约八百五十米至九百五十米,掠过航母时的最高速度大约是每小时二千米至二千五百千米,零加速时间大约为两秒至三秒。飞球下方和侧方有淡蓝色喷流,估计是等离子驱动。飞球掠过航母后高度降为大约七百米至七百五十米,然后在悬停状态突然消失,没有任何中间过程。整个时间段内它对雷达完全隐形,仅有约十七秒钟目视可见,其中十二秒钟被小姜录下。”

何所长停下来,让听众消化这些内容,然后说:“昨晚我回京后,在尽可能广的范围内征求了各行专家的意见,以下就是这些意见的综合。从技术上说,这个性能超凡的飞球有两大突破。第一个是由可自由变向的等离子驱动,这种可变向驱动不同于现有的可变矢量喷管技术,它的喷口全部内置,喷口很小也很多,我们已经见到其下方和左侧有喷口,估计球壁所有方位都有。驾驶者控制各方位喷口的开启就可以实现升降、转向或水平飞行。这种结构显然比较烦琐,从动力学角度看不是好的设计,我估计这是为了实现全隐形功能而不得已为之,这点下面就要说到。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突破,是全波段全方位隐形技术。这与眼下的飞机隐形技术完全不同,后者只对某些波段隐形,只对某些方向隐形,所以在雷达短**段并非绝对不可见,至于在雷达长**段或可见光波段就更不具隐形功能了。它也不同于各国正在研制的等离子隐形技术,因为飞球在十几秒钟内目视可见,但对雷达波仍然隐形——等离子隐形技术肯定做不到这一点。至于它为什么会在十几秒内被人看见,估计有两个原因:一是操作失误,驾驶员无意中把可见光隐形功能取消了;二是有意的,意在恫吓我们。我个人认为,第一个原因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他马上苦笑着强调:“但第二种原因也不能排除,因为——这种全波段隐形武器确实可怕,太可怕了!打个比方,敌我双方现在都是全副武装,但我方突然变成了瞎子和聋子。我们辛辛苦苦研制出来的、用以对付F-22的米波无源超视距雷达和红外对抗系统都成了废物,连目视方法都完全失效!你说以后这仗该如何打?历史上只有少数新武器能一举改变战争态势,比如雷达、潜艇和核武器,现在恐怕要加上这种全隐形飞球。”他心情沉重地摇摇头,“昨天,飞球在航母上突然出现时,所有雷达毫无反应。在一艘性能先进的航母上,我们竟不得不靠肉眼发现敌情,用喉咙喊话发空袭警报!而且,连这也是借助于飞球的可见光隐形暂时失效!太丢人了!作为一名武器专家,我很有挫败感,实在无地自容。”

一时没人说话,屋内气氛相当沉闷。孩子们也真切感受到这位老军工心中深重的负咎感。

何所长指指天花板,苦笑着说:“我甚至怀疑,当我们乘飞机回家时它会不会尾随而至?我们让目击者分乘两架飞机,就是为了尽可能防范它,但其实只是心理上的自我安慰罢了。也许此时此刻,它正优哉游哉地悬停在我们头顶呢——反正吃定我们看不见它!”

会场中仍是沉默。

国家主席看看前后左右,笑着说:“怎么,都被吓着了?何所长这么危言耸听,是想强调这件事的急迫性和严重性。咱们别让他给吓着。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这玩意儿是地球人干出来的,中国人也照样能搞出来——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它究竟是属于人类的技术还是外星人的?有人对我说,这种隐形飞球远远高于现代科技水平,只能是外星人的玩意儿。”他做了一个强调的手势,“我对有无外星人持完全开放的态度。早在公元前2世纪就有一位古希腊哲学家麦特多里斯说过,无限大的宇宙仅仅地球有人存在?其荒谬就像在一块田里撒下粟种却只有一粒发芽。既然宇宙中有地球人类这株苗,谁敢断言它是一支独苗?”

这番话在会场没有激起涟漪。与会者都是脚踏实地的技术型人物,这个观点对他们来说过于邈远。只有几个孩子在点头,林天羽低声说:“外星人肯定存在!”

主席听见了他的低语,笑着说:“是吗?那我问问你,你如何猜测外星人的人性?他们的本性是善还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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