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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2018-04-15 作者: 王晋康

第十四章

前主席笑着说:“我有自知之明,你不用照顾我的面子。Www.Pinwenba.Com 吧”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两人都抬头看着深不可测的夜空。过了一会儿,何世杰说:“主席,难得有今天的谈话机会,我把心中的难题全倒给你吧。”

“还有什么难题?尽管讲,咱俩一块儿商量。”

“如果隐形飞球的主人真是外星人,如果我们真的面临一场对外星人的战争,那么,中国和世界的政治机构恐怕都得来一个大变革。像我们这样的老朽应该退位了——我们只有与人类敌人作战的经验,哪里懂得与外星人作战?我想最好把年轻人尽快推到决策位置上,年轻人可塑性强,头脑灵活,能更快适应这种人类史上从没出现过的新型战争。”

前主席的反应很敏锐,一下子明白了何这番话的潜台词,“比如——姜元善?”

“是的。他确实是个好苗子。视野广,思路清晰,智商高,专业精湛;不论是搞专业研究还是当领导,都已经有了足够的历练;品德也好,甚至可以说他有道德洁癖,有很强的历史使命感和民族使命感。更重要的是,对‘外星入侵’这种可能,他是最早、最有力的鼓吹者,还私下里提前做了不少工作,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有个印象——可能他是在作这样的准备:当局势突变而老家伙们应变不力时,他就要挺身而出。”

主席在黑暗中绽出一波笑纹,“是吗?这个年轻人够狂的。”

“我给出这样高的评价,是不是我对他过于偏爱?但我是尽量客观地给出评价,他确实优点很多而没有明显的缺点。”何世杰顿了一会儿,“只是……”

两人都不说话了,凝视着沉沉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前主席说:“前几天去四川,我去探望了陈老。我知道你和陈老很熟,对吧?”

“当然。从我进入军工界,他就是我技术上的领路人,行政上的领导,道德上的楷模。他人品高洁,是知识分子的典范。我很敬重他。他今年应该是八十九岁吧。”

“对,已经过了八十八周岁,我去探望时,他的家人刚为他祝过米寿。”

“听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是严重的脑萎缩引起的。我早就说去探望他,但他在四川宜宾老家养老,离北京太远,我一直没抽出时间。他的病情怎样?”

前主席摇摇头,“不好。不仅是智力退化,性格也全变了。你肯定了解他的为人,他这辈子什么时候惦记过金钱的事?可现在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钱。别的事全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每月发工资时让孙子领出现金,藏到他床头的一只小铁箱里。他儿子儿媳已经过世,孙子孙媳很孝顺,伺候床前端屎倒尿的。但他总怀疑孙辈偷他的钱,防他们甚于防贼,甚至对他们破口大骂。这次我去探望,他孙子对我倒了苦水,四十岁的男子汉,说到痛处竟号啕大哭。他说只能在主席面前倒倒苦水,别人面前是一字都不能提的,嫌丢人,也怕坏了老人一辈子的名声。”

何世杰听得欷歔不已。虽然人老糊涂是客观规律,但陈老这样的糊涂仍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范围。平素接触中陈老一直赤诚坦荡,没有丝毫的“恶”念,那么,这些“恶”念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说句令人心酸的笑话吧:一辈子言语温婉的陈老是从哪儿学会了骂人?

他知道前主席一向慎言,今天讲这些有损陈老声誉的话肯定有深意,所以沉默着等下去。

前主席说:“看过陈老,我对你早年说过的一句话理解得更深了:人的本性中都有恶的东西,平时被道德和理智所约束,可能一直不外露。老年昏聩后,道德和理智的约束失效,恶的本性就会露头。但话又说回来,这说明即使本性中天然有恶,只要有道德和理智约束,它也不能成害。陈老的一生已经可以盖棺论定了,他一辈子的为人就是明证。”

何世杰在黑暗中点点头,“主席,我明白了。”

两人再次沉默,凝望着远处的黑暗。主席说:“严小晨是个好女人,本质良善,性格外柔内刚。有她守在小姜身边,必要时——我是说万一——也是个有力的约束。”

何世杰点点头。前主席对这件事点到为止,随即转换了话题。他用手指指面前的黑暗,“世杰,你看眼前这片古战场。中原一带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几千年的金戈铁马和浓浓血腥已经融化在空气中、沉淀在土壤里了。按中国的迷信说法,横死的凶魂不能转世。果真如此,古往今来的战争冤魂恐怕已经挤满了地球上的所有空间,没有后来者的容身之地了。《圣经》说人类有原罪,我想它说得不错。但不是因为偷尝了智慧果,而是先民们为了本族群的生存所进行的同类战争。且不说国外,单说华夏数千年历史中,有多少生命化为白骨!有多少鲜血渗入这片土地!甚至有多少族群完全消亡在历史长河中!自古以来,人类精英都期望着消灭战争,消灭这个让人类自相残杀的怪物,但至今还不能说已经看到希望。”他沉重地补充一句,“现在恐怕离希望更远了——我是说,如果人类文明与外星强敌迎面相遇,为了生存,人类的兽性恐怕会被一朝激活。毕竟,求生本能远远强于道德的约束。”

何世杰说:“说不定这还是人类的幸事呢——我是说,赶在人类的兽性尚未泯灭前就遭遇外星人。”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也太过锋利,简直算得上是诛心之语,此后他们便一直保持沉默。他们在露天观察位上待了很久,寒气上来了,两位秘书来请他们回去休息,前主席婉拒了,何世杰让秘书找来一件军大衣为主席披上,仍陪他待下去。这一夜平安无事,凌晨时分,突然一道极强烈的光剑劈开黑暗直入高空,两人被耀花了眼,等视力恢复赶忙向高空远眺。光剑迅速转动着,始终锁定高空那个肉眼看不见的目标。刹那间,高空突现一道闪光,一个物体从高空坠落,在夜空中画出一道微弱的白色弧线。然后听见高空中传来了爆炸声,稍停是沉重的物体坠地声。那把连接天地的光剑也随之熄灭,世界重归黑暗。

何世杰兴奋地说:“主席,成功了,天眼系统肯定击落了靶标!”

就如魔法世界一样,死寂的训练场在刹那间被激活,两架直升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向物体坠地的方位飞去,机上的探照灯强光轮番扫视着地面。然后是来自越野吉普的几道雪亮灯光上下跳动着,也向那个方向驶去。

成功的喜悦冲淡了刚才的沉重,主席笑着说:“咱们下去吧,为他们祝贺。”

“好的。”

两人走到下行电梯的隐蔽人口。秘书和警卫随后跟上,秘书小苏打开电梯门。就在这时,那道光剑突然再次射出,这次的目标显然较远,因为光剑射出的角度相当接近地面。光剑迅速移动着,但不像上次,这次并没有物体坠落下来,而光剑也长时间亮着。两人疑虑地互相看看,立即乘电梯下到指挥大厅。姜元善仍在指挥岗位上,正在急速下达着一系列的命令,指挥天眼继续搜索。大厅里气氛紧张,甚至比刚才更甚。

严小晨没有参与今晚的工作,这会儿以孕妇的八字步急急迎过来,简短地说:“又发现一个全隐形飞球!”

“是‘那一个’?”

“应该是。”

“没有打下来?”

“没有。它很狡猾,只是沿边线掠过我们的有效防御区域,显然是想试探我们的能力。我们刚锁定它,它就迅速下降,进入了天眼的扇形盲区。”虽然有前边的巨大成功,但接踵而至的失败仍让她心情沉重。

何世杰看看前主席,问严小晨:“我想确认一下,它的消失是在原地突然隐身,还是下降到了天眼的盲区?”

“是突然下降进入盲区。天眼系统记录了它下降时的轨迹。”

何世杰宽慰小晨:“那就证明天眼系统是有效的,敌方既怕被发现也怕被击毁,所以才迅速逃离。没关系的,以后加速制造天眼装置,形成连续阵列,把盲区消灭就行了。”

严小晨点点头,心情好了一些。

天眼系统在继续搜索,但那个隐形飞球已经成功逃逸,搜索毫无结果。前主席和何世杰看姜元善仍在忙碌就没有打扰他。前主席准备乘专机返回北京,何世杰则还要在这儿停一天,听取关于试验的详细汇报。两人及秘书悄悄离开地下指挥大厅,返回地面,在电梯口告别。

前主席突然说:“我想起来了,这儿离姜元善的老家不远,我想顺道去看看那两位深明大义的父母,我对他们仰慕已久了。我打算代表你去,你看是否合适?”

何世杰知道他的用意,是想借姜家二老的视角再次对小姜做出考察。毕竟看眼前的情势,姜元善肩上的担子很快就会加重,可能会很重很重,所以,对他的考察怎么谨慎都不为过。他说:“好的,那就有劳你了。”

他让苏秘书对主席的行程做出变更,并代他送主席到机场。

前主席抵达姜元善的家乡后,市领导要把姜家夫妇请到宾馆同他见面,前主席婉拒了。他要亲自去姜家,不许兴师动众,不要事先清道,也不用警卫,只找一个人带路就行。当天上午,市政府一位年轻的江秘书开着车,领着主席及于秘书,顺利地找到位于城西郊的姜家“济世堂”。没想到诊所已经关门,“济世堂”的匾额倒还保留着,但已经相当破旧,字体也很残破。附近的一溜十几家店铺,关门歇业的将近一半,幸存的店家生意也很冷清,这会儿门口支了几个牌场,店老板和店员们起劲地玩扑克打麻将,输家头上夹着衣夹或贴着纸条,只在偶尔有顾客上门时店员才暂离片刻去支应。见此场景,前主席暗暗摇头,心中隐隐作痛。这几年他跑了不少地方,不光这儿萧条,全国、全世界都一样。这场延续十几年的军备竞赛投入过高,是以短跑的速度来跑中长跑,经济民生已经被大大拖累了。

济世堂隔壁是一家电器修理行,老板是个很健谈的胖子,他离开牌场,热情地介绍说,姜家老两口儿要去北京伺候儿媳坐月子,然后留那儿带小孙孙,几年之内不会回家乡了。再说现在生意不好做。这一带的店铺都是指靠那家国营大厂,但厂子不景气,裁员一半,留下的员工们如今也是荷包瘪瘪,一般不敢到医保体系之外的诊所看病,所以“济世堂”的生意比其他店铺更难做,全凭姜先儿的声望才勉强支撑着。其他商家同样好不到哪儿去,撑一天是一天呗。

“依我看,姜先儿这一走,不一定再回来啦。世道再艰难,他们有个将军儿子还愁没饭吃?老姜家有福哇,上辈子积来的。”他对客人说,“老两口眼下还没动身,你们想见的话还能见到。他家离这儿不远,就在老城西北角的望乡台附近。你们想不想去?去的话我让侄女小钟为你们带路。”

前主席谢过热心肠的老板。小钟姑娘坐在汽车副驾位给他们指路,一路上老是转回头偷偷打量前主席。过一会儿她忍不住说:“我看这位老人家很像一个人。”

坐后排的于秘书笑着问:“像谁?”

“要是没胡子,就像十年前退休的国家主席。”她笑着否定了自个儿的这个猜想,“我是瞎说。我哪有幸和国家主席坐一辆车啊。”

小江和小于都笑着不接她的话。前主席笑着说了一句:“就是和国家主席坐一辆车又算啥幸运?倒不如说,他能和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坐一辆车,是他的幸运。”

小钟咯咯地笑,说那算啥幸运,不过你老的话我爱听,回家我得学给我男朋友听,叫他知道珍惜这种“幸运”。前主席又和她扯了一些闲话,问了问百姓生活。快到姜家时,小钟向客人指认了胖老板提及的“望乡台”,那儿现在属于市公园,临着一条主要市区干道。透过不锈钢栅栏可以看到公园西北角有高高的垛子墙,围出一个青灰色的小城池。城墙的风格凝重古朴,与公园的整体气氛不大协调。过了公园,姜家就在附近一条巷子里,汽车不好进,主席让江秘书在附近找地方停车,等着一会儿把小钟姑娘送回诊所。于秘书提着一包慰问品,两人随小钟姑娘走进了曲曲弯弯的小巷。

这儿的房屋布局是典型的城中村风格:街道很窄,院子也很小,空间都被充分利用盖了楼房,但楼层不高,全都是两层半,第三层大半是空场,可以用来晒粮食。门楼上贴着花哨的瓷砖,匾额上题着“福如东海”、“紫气东来”等吉祥话。大门一般都是铁门,而且全部锈迹斑斑,肯定多年没油漆了。

小钟找到姜家,叫开了铁门,对开门的两位老人说:“姜伯、姚姨,这位大胡子爷爷是元善哥的同事,特地从北京来看你们的。”想想她又改口,“不会是同事吧,应该是元善哥的老领导。”

小钟交代完就走了,她急着赶回去打牌呢。姜家夫妇热情地请客人进屋。屋里摆设相当简朴,很多东西已经打包或蒙上了布。主妇掀开沙发上的蒙布让主席和小于坐,奉上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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