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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018-04-15 作者: 许春樵

第十二章

齐立言公司没开成,所以他在三里井跟一百多号走街串巷的破烂王是完全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戴了一副塑料框的眼镜,这副眼镜以及眼镜片后面那闪烁跳跃的目光让三里井的破烂王对他产生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想象,他们在晚上收工后就着花生米喝火烧刀子酒时边喝边议论,大多数人认为这个新来的破烂王可能脑子出了问题,少数人认为齐立言可能是一个流窜到柳阳的逃犯,杀过人,或者强奸致人死亡,破烂王中读过初中的王根草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自作聪地说,“你看他瘦得像根芦柴,还强奸杀人,别人杀他还差不多,依我看,这个人应该是银行里的会计,卷了一大笔巨款逃跑后,躲到这里隐蔽藏身的。Www.Pinwenba.Com 吧”没读过初中的破烂王们都笑了起来,“卷了巨款还用收破烂吗?还不早就搂了女人住进有卫生间和抽水马桶的楼房里去了。再说了,你没听出他就是柳阳本地口音吗?其实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

齐立言收的第一份废品是铝厂宿舍区一个老太太家的一堆过期的旧报纸和几个空酒瓶,齐立言用一杆新买的秤一称,旧报纸十八斤,一斤四毛,共七块二毛钱,酒瓶五分钱一个,六个酒瓶三毛钱,齐立言在递给老太太七块五毛钱时,老太太不干了,“看你这个收破烂的戴个眼镜,装得倒是挺斯文的,你为什么要扣一斤秤?”

齐立言手里拎着秤,像是拎着一个坑蒙拐骗的作案工具,很是委屈,但他做买卖不能赌气,就耐心地解释说,“大妈,你这是我收破烂的第一笔买卖,我这秤是新买的,怎么会有错呢?要不我再称一次。”说着就将捆好的旧报纸又吊起来称了一遍,称星上明确指着十八斤,秤砣还有些下坠,他将秤杆移到老太太的面前,“大妈,你看,十八斤还不到。”

老太太连看都不看,“我不看,十九斤,我称过的。”

老太太那位倒闭铝厂的退休工丈夫一头花白头发,脾气暴燥地冲上前,推了齐立言一把,“快滚,快滚!不卖了!”

齐立言心里的火气冲到了嗓子眼,我是来收破烂的,公平买卖,你怎么能像对待叫花子一样,把我往外轰呢,但他还是忍住了,用协商的口气地说,“大爷,大妈,你们用自己的秤再称一称,看究竟多少斤,要是真的十九斤,我就认了。”

老太太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弹簧秤来,将一堆报纸分成三捆,重新称了三次,果然是十九斤,老太太说,“没冤枉你吧,你这是一把黑心秤,收破烂的都是黑心的人,前天我们院子里老陈家放在门口的一个大半新的电饭锅,准备去修的,下楼时忘了拿钱,上楼拿钱一眨眼工夫就被收破烂的顺手牵羊偷走了。”

老头愤怒地喝着茶缸子里的茶水,说,“你们穷,我们比你们更穷,退休工资拿不全,医药费没地方报,可我们不会去偷,不会干缺斤少两的缺德事,人穷志不能穷。”

这通劈头盖脸的教训首先认定了齐立言是一个穷人,而且是一个不规矩的穷人,一个不道德的穷人,简直就是一个骗子。齐立言这下不干了,但他也不愿发火,于是就忍住一肚子的窝囊说,“好了,我不收你的旧报纸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弹簧秤是不准的,工商部门是严禁用弹簧秤做买卖的,是你的弹簧秤骗了你。”

齐立言推着三轮车要走的时候,老太太拿出吃奶的力气拽住了三轮车的后沿,“不行,你说只要称了是十九斤,你就认账的。”

齐立言不想为一斤旧报纸纠缠下去,就说,“你们都是我父母的年纪,我跟你们计较四毛钱犯不着,你们再有废报纸的时候,用弹簧秤称一下,再拿到外面用电子秤称一下,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蒙了你们。我今天收下你们的报纸,是因为我下次还要来,直到你们看清了我这个收破烂的人从来就没打算过骗你们。”

齐立言这么一说,老头和老太太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手里攥着七块九毛钱,有些无所适从。

齐立言第一次收破烂所遭遇的责难不亚于在澡堂子里被快船帮老四何斌踹倒在地的羞辱,可齐立言骑着三轮车出了铝厂宿舍大门后,心里就不气了。虽然这笔买卖多付了四毛钱,但一斤报纸赚一毛五,一个酒瓶赚三分,他总共赚了两块八毛五,扣去多付的四毛,还净赚两块四毛五,要是赌气的话,就一分也赚不到。

齐立言下午三点半钟就回到了三里井,因为他的三轮车已经装满了废品,这大半天,他共收了一百六十多斤旧报纸,三十多斤纸板箱,八十多个酒瓶,还有二十多斤废铜烂铁,卖到王根草的废品回收站后,他净赚了五十二块多钱。柳阳城工资平均也就三百块来钱,机关干部也就七八百块钱,收破烂的收入比坐机关高得多,是一般打工仔的五倍,齐立言发现自己的判断总是准确而深刻的,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挣钱的地方,像张慧婷那样开一个小商店,全市有上千家,到哪儿去挣钱,思路首先就错了。这样一想,他有些同情起前妻张慧婷来了,没有了他的正确指引,不知她还要走多少弯路,那个姓孙的大款看来是靠不住的。

齐立言回到自己租住的屋里开始数票子,他数票子的感觉很奇特,钱是一些数字,但这些数字不像数学题那样空洞,这些数字直接指向商场里烟酒面包和小慧在双语幼儿园里练习体操学外语时的笑脸,而且有了这些数字,心里就相当踏实。

数完了钱的齐立言到三里井的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一瓶三块多钱的火烧刀子“柳阳头曲”,一袋花生米,两根火腿肠、一盒方便面,花去九块多钱,这是够奢侈的了,但头一天旗开得胜,他得自我庆祝一下,独自一人喝了半瓶白酒,吃光了花生米、火腿肠,泡了方便面吃下后,人就有些晕了,齐立言单薄的身板蹬着满载三百多斤的破烂,显然已经透支了,要不是在澡堂子练了一冬的耐力,他有可能随时会累倒在街巷里。当他倒在床上时,他才感觉到了什么叫累,全身骨头像是被活拆成了一堆破烂,脱节后相互联系不上了,他想爬起来洗一洗,再喝一口水,可身上没劲,于是他就想歇一会再爬起来,可等到他再爬起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了,窗外的一缕阳光漏进出租屋里,照亮了他没有温度的被子。

正月初八一大早,张慧婷将小慧送到了双语幼儿园后,这才新年第一次打开店门。张慧婷整理着空虚的货架,信心正在一点点地熄灭。她想给温州供货商黄福顺打一个电话让他送些货过来,走到门口,她又折了回来,面包糕点一个星期就过了保质期,刚过了新年,这些东西不好卖,鞋帽服装玩具更不好卖,过年时家长已经孩子们买足了。小店资金少品种更少,一些去年的衣帽和玩具已经在悄悄地褪去了颜色,新年带给张慧婷全是陈旧的气息。年三十那笔飞来横财让她过年时增添了一些底气,但福利院不会每天都来买,而且那天买得有些蹊跷,因为福利院离她的小店有二十多公里,舍近求远跑这么远的小店来买儿童用品,不合逻辑也不合常理。她不愿承认这是孙玉甫的一次精心策划,被人策划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阴谋,都是不能接受的,但她从那叠厚厚的货款上隐约嗅出了孙玉甫指纹的气息。

孙玉甫在张慧婷开门没到半个小时,车子就停在了店门口。

店里没有客人,偶尔有路过的客人向店里伸了一下脑袋,看到货架很空而且布帘后面还藏着电饭锅和开水瓶,就收回目光匆匆赶路去了。

孙玉甫一进门就对张慧婷说,“过年我给你打了有三十二次传呼,你一次都没回,不就是想问个好嘛!”

张慧婷没像以前那样冷漠,她示意他坐到一张塑料凳子上,“无家可归,我能有什么好的呢?”

孙玉甫见张慧婷让他坐下来,有些受宠若惊,最起码她的敌意已不再那么鲜明,不过听到张慧婷说了这么凄楚的话,心里的暖意一下子凉了,他不想正面回应张慧婷的话,而是岔开话题说,“要进货了?我让公司的人给你进一些来。”

张慧婷说,“不用了,黄老板那里统一配货。”

孙玉甫从手边的货架上拿了一个魔方在手里把玩着,彩色的色块在他旋转中越来越乱,“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就算我酒后无德,行为粗鲁,但爱本身是无罪的,所以受伤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受伤更重,我是感情和尊严在遭到拒绝后双重受伤。生活就像这魔方,看起来很乱,实际上有一个潜在的主色调,只是没有被组装好,并不是不存在。”

张慧婷避重就轻,也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又没说什么。”

孙玉甫对张慧婷的宽恕心存感激,自张慧婷离婚后,他对张慧婷同情多于**,付出高于占有,他甚至觉得当初圆梦的念头是阴暗而可耻的,然而他为自己的辩解是,初恋难忘是爱情不死,如今这个年头,有几个男人是专情的,凭他的实力和能力,比张慧婷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完全可以随手拈来,但张慧婷与那些风情女子相比,有一种无法模仿的清高脱俗的气质,所以对张慧婷跟舅舅王千行长春节期间相亲就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你跟我舅舅见面了?”

张慧婷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感到了一种重复的羞辱和窒息,她辩解说,“是我妈硬逼着我去的,而且事先我也不知道是你舅舅。”

孙玉甫说,“你同意了?”

张慧婷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谁说我同意了?”

孙玉甫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我知道你的为人。随便问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孙玉甫给张慧婷带来了两盒“太太回春口服液”,张慧婷不要,孙玉甫说你要是这样就太见外了,大过年的给老同学礼节性地带点东西,还那么较真,“你要是实在觉得这东西是炸药或毒药的话,你等我走后,就把它扔到垃圾筒里去。”张慧婷手里拿着两盒包装虽然精美可回春可能性不大的口服液,左右为难。

孙玉甫走后,张慧婷才想起来忘了对他说一句话,“我跟谁见面,是我的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这话还是不说的好,她觉得孙玉甫的话里的意思就像这魔方,很复杂。

齐立功收到敲诈信的当天就把大堂经理柳晓霞、膳食部经理姚龙、采购部经理王韵玲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上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齐立功神色严峻地说,“从现在起,姚龙,你就一分钟不能离开后堂,红案、白案、熟食、凉菜、煲汤一点差错都不能出,除了厨师,任何人不得进入后堂,韵玲你要亲自跟到市场去,不能依靠手下的人去采买,所有的蔬菜和肉禽鱼蛋你必须一一过手,大堂这一块,晓霞你多长两个眼睛,看到形迹可疑的人,要盯住不放,要是毒投进后堂的菜品里,撂倒几十个,我这个酒楼就完了。”

三个经理跟着冒汗,恐慌的气息四处弥漫。王韵玲说,“齐总,那你赶紧到公安局报案吧!”

齐立功说,“公安局的人牵着狗,带着枪,楼上楼下搜个底朝天,谁还敢来吃饭,再说这事传出去,酒楼声誉就坏了,我跟你们几位打个招呼,谁都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也不能让下面的员工知道,听到了没有?”

三位经理点头响应。柳晓霞的脸上扭曲着愤怒和仇恨,“要是把诈骗犯抓到了,非得在他脸上刺上‘强盗’两个字。”

齐立功对三位经理布置完了后,感慨万分地对他们说,“人家只看到当老板的风光,可谁又知道我们整天走钢丝一样地过日子,客人得罪不起,坏人惹不起,穷人躲不起,那天一个叫花子给了他两毛钱,还是端着瓷碗赖在门口不走,保安推了他一下,他就躺在地上打滚,往门口红地毯上吐痰,保安小刘上前要打,可当时围观了那么多人,能打吗?我掏了五块钱给他,才肯走。走的时候还说我太抠门了,是小气鬼。当老板的算什么?谁都能欺负你,光脚不怕穿鞋的,除非你把自己的血放出来当酒喝。”齐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我分文没有,吃低保,谁又来敲诈呢?”他在无奈中流露出了消极和软弱的内心情绪,不过他掏心掏肺的无奈和感慨无形中强化了三位手下不辱使命的责任意识。齐立功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他可以在声色俱厉三秒钟后立刻又能和风细雨,齐立言曾对张慧婷说过,大哥具备一个奸商的所有素质。

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天德酒楼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到耿爷来喝酒后的第二天晚上十一点,也就是敲诈三天打钱的最后期限,酒楼里什么事也没发生。齐立功长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了埋伏在肚子里三天的恐惧和紧张,他知道事情已经摆平了。

“快船帮”老四何斌是十一点二十赶到酒楼的,他还没完全推开齐立功办公室的门就眉飞色舞地嚷了起来,“齐总,搞定了,那小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再也不敢了。右胳膊骨折,估计伤好了后,不会轻易提笔写敲诈信了。”

齐立功很高兴,这件事是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的,不能将人家致残,更不能出人命,不然公安立案了,对酒楼和耿爷都不是好事。耿爷再狠,也不愿跟公安斗狠,这点数还是有的。所以戴金边眼镜的耿爷这些年一般不让手下的人弄出命案来,六年前“黑虎队”两个杀手被沉到柳阳湖底的两条命案警方至今没破,耿爷心里清楚这笔账一旦查清了,连本带息他是付不起的。

高兴的齐立功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共一千块钱钞票,“老弟,辛苦你了!买包烟抽。”

何斌推辞不要,齐立功说,“嫌少是不是?”

何斌于是笑着将钱揣进口袋里,“哪里哪里,为齐总保驾护航,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齐立功问,“诈骗犯叫什么名字?”

何斌说,“好像叫胡一树。”

齐立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究竟在哪儿听到过的,想不起来了。

何斌摆平敲诈事件的第二天早上,柳晓霞走进齐立功办公室时,脚步不稳,她肿胀着脸,一条米黄色的羊绒围巾将脖子围得密不透风,齐立功看柳晓霞像是生病了,就问她怎么了,柳晓霞突然哭了起来,“那个遭天杀的,把我打得骨头都要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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