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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018-04-15 作者: 许春樵

第十五章

漫长的夏季就要结束了,暑气正在悄悄地撤退,立秋一过,晚上的风就有些凉爽,被折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柳阳市民们拼命睡觉,可齐立言睡不着了,他的物资回收公司筹备工作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打算在11月18号这个吉利的日子正式开业,地点选在三里井街口的一处原先养猪场的饲料仓库,共有六间房子,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那是从前猪放风的地方,他准备搭上防雨棚,用来堆放废品,注册资金需要五万,他这大半年挣了有两万多,老爷子给了他八十块“袁大头”,他将“袁大头”到四岔口古玩市场以每块一百三出手,当了一万块钱,还缺两万块钱,二子答应借给他。Www.Pinwenba.Com 吧最难办的注册资金总算落实了。

二子答应借钱给他则显得相当仗义,“你什么时候要,上午说一声,下午我就把钱送到你面前,我老婆说还要留些钱准备买房子,只能借给你两万,多的就没有了。”他说要是齐立言愿意带他混,弄个副总经理干干,这两万块钱就不要还了。王韵玲春天的时候就说过,如果开公司需要钱的话,她就把积攒下的四千块钱全都给他,齐立言说你就不怕我亏得血本无归,王韵玲说,“不会的,即使亏了,我也认了。”齐立言没想到,就他这么一个少一根筋的人,还有人愿意相信他,支持他,帮助他,是不是他们少两根筋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秋天的时候,刮来的常常是西风,要么是北风,从来不刮东风,所以人们常常把秋天叫做“多事之秋”。这个多事之秋里的齐立正在踌蹰满志的时候,一些暗藏杀机的危险悄悄地向他逼近了。

二子老婆这几天刚做了人流,二子在家伺候老婆,齐立言在出租屋里守着临时的没有名份的废品回收站。隔三个铺面的王根草对齐立言抢他的生意很是恼火,自齐立言开了回收站后,拼命压价的王根草就收不到破烂了,他气得牙疼。齐立言并不知道王根草准备请道上的人将齐立言收拾一顿,连定金都付过了,收拾的标准是胳膊骨折,让他不能数票子。听齐立言说马上就要到街口去开铺面了,离这里差不多有一里地,不怎么碍他的生意,所以也就忍住没下手,可道上的人只退了六百块定金中的三百,说其余三百都用来跟踪和盯梢了,齐立言前些天在人民路天一商场门口,三轮车不知怎么的就跟个两个正在走路的行人碰了一下,他连忙掏烟反复说着对不起,而那个硬说是被撞了的长相粗鲁的男人问他,“你是不是三里井收破烂的?”齐立言说是的,那人说是收破烂的就不计较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王根草安排的目标确认,一旦得到雇主的下令,齐立言在三十秒之内胳膊就会断成两到三截。

钱辉在一个天空飘着小雨的早晨来到三里井,一进屋就用手使劲地抹脸上的雨水,齐立言递了一条干毛巾给他擦脸,又倒了一茶缸花茶让他喝下去,“老同学,你怎么有空到我这破烂王的老巢来了?”他竭力回避着八百块钱的事,要是钱辉上门来讨债,那就太没面子了,不过像钱辉这样的建筑公司大老板,是不会为八百块小钱跑这么远来的。

钱辉捧着茶缸喝了一气茶水,然后看着屋内堆满了旧报纸、烂电机、破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的东西,成捆的空酒瓶一直堆到了屋梁的高度,屋里弥漫着汽油味、油墨味、铁锈味、烟草味,还有稠密的残酒的味道。钱辉站在一堆破烂的空隙里不直接回答齐立言的话,只是说,“中午我请你喝酒!”

齐立言在这堆破烂的支持下,说话是有些底气的,“老同学,你开什么玩笑,到我这来,还请我喝酒。去年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借给我钱,还请我喝酒,说来说去,还是老同学最讲情义。”

钱辉打断他的话说,“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有困难老同学之间互相帮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全世界都是这么个规矩。现在我遇到了一些困难,今天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的。”

齐立言很纳闷,“堂堂建筑公司大老板,你能有什么困难?真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是跳进刀山火海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钱辉说,“走,找一个小酒馆,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躲在一个肮脏的小酒馆包厢里边喝酒边聊天,包厢是用纤维板隔起来,板壁上桌面上椅子腿上全都沾满了油腻,许多苍蝇在里面展翅翱翔,墙角处还有一只老鼠在偷听他们两人说话,鼠眼炯炯有神,两根上翘的胡子在菜香的引诱下蠢蠢欲动。

钱辉将一杯白酒倒进嘴里后,说,“人他妈的要是倒霉了,喝凉水蚀牙,买盐生蛆,吃汤圆被咽死。”

钱辉三杯酒倒下了肚,将自己目前遇到的灾难毫无保留地全都倒了出来。钱辉栽在了女人手里。自打从快船帮金盆洗手后,仗着多年红黑两道的实力和打拼,公司资产早已超过千万元,有了钱的钱辉顺理成章地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叶欣,叶欣是艺校学跳舞的,她每天的生活自然也就像舞蹈一样浪漫和富于情调,而江湖上走出来的钱辉只会喝酒和打麻将,酒喝多了还喜欢打老婆,所以两口子的生活先从床下开始不协调,后来就延伸到床上也不协调了,钱辉常年在外跑生意,两个人聚少离多,聚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热情。钱辉在扬州跑业务时,跟一个娱乐城的小姐莉莉一夜风流,竟疯狂得如胶似膝地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他将莉莉带回柳阳,做了公司最关键的工程部经理,莉莉床上的工程相当不错,可对建筑工程却是一无所知一蹋糊涂,粗枝大叶的钱辉沉湎于床上的温柔和颠狂,人也就发了昏,竟然将南京的一幢十八层大楼的工程全部交给她负责,从建材采购到质量监理由她全权调度。一直垂涎于钱辉老婆美貌的公司财务部经理陆海将钱辉的**添油加醋地全都泄密给了叶欣,说莉莉来开支票的时候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地开出去花,而且还跑到香港去注射羊胎素,打一针就要十几万。叶欣听了后气得当场要找钱辉拼命,陆海拦住了她,将她带到了一个钢琴酒吧,在听了克莱德曼的几段钢琴曲后,两人心照不宣地走进了一家宾馆开房洗澡**,几度**后,叶欣对陆海说,“你要是真的爱我话,我们就私奔,奔到天涯海角,奔到钱辉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你敢吗?”陆海在女人身体的激励和蛊惑下,拉起她光溜溜的胳膊说,“敢,有什么不敢的!我们现在就走。”他们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在三天后,卷走了钱辉公司里的二百一十万现金远走高飞了,猝不及防的钱辉被老婆私奔的噩耗击懵了,他怀里揣着一把剔骨刀找了两个多月,最终没能找到吃里扒外的奸夫淫妇,钱辉开始对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怀疑起来,一段时间里,他很恍惚,觉得每一个公司里的员工都是嘴里都长着毒牙,心里埋伏着背叛的意志,一待时机成熟,立刻致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在莉莉的身体上也开始警觉起来,当这种警觉形成一种心理惯性后,他就发现莉莉自从当上工程部经理后,在床上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由裸露变得隐秘,莉莉看着神经兮兮的钱辉搂着他机械的脖子说,“你老婆偷你钱,我又没你偷你钱,每一笔垫资的钱都要你签字,好像我吃了供应商回扣似的。”莉莉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提醒了钱辉。钱辉先从供应商那里查起,果然莉莉采购的水泥标号不合格,钢材的质量大都是伪劣的地条钢,正当钱辉准备将莉莉捉拿归案的时候,莉莉突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失踪了,她是哪里人,又去了哪里,从此下落不明。及至南京那幢十八层高的大楼封顶后,更大灾难让钱辉彻底完蛋了,土建预算两千万的大楼由于钢材水泥不合格,还没封顶,钢筋受力不均匀,楼已经歪了,倾斜度夹角七十八度,找来权威验收部门一检测,结论明确指出,“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只有炸掉。”齐立言垫资的一千多万全都在一纸鉴定书打出来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烟飞灰灭了,公司账户上的三百多万流动资金也全被法院查封了。钱辉的公司终于在秋天还没来临的八月二十八号宣布破产,房产汽车全都抵押出去了,现在还欠银行贷款二百八十六万。钱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立言,你说我怎么那么浑呢?我是吃屎长大的,脑子里全是屎。”钱辉实在找不到什么准确的词汇来总结自己,所以就用最粗俗的语言咒骂自己。他一仰脖子,将酒和眼泪全都喝进了肚里。

齐立言听着钱辉的诉说,心里很是难受,他觉得自己所受的打击和委屈比起钱辉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鸡飞蛋打全军覆没用在钱辉身上才是最准确的。他知道钱辉初中没毕业就到江湖上去混了,打打杀杀是一把好手,真要让他管理一个企业,实在是难为他了,而且他是那种由着性子来的人,文化水平低,素质差注定了他做事不按套路出牌。事到如今,齐立言对这位讲义气不讲原则的同学充满了同情,他想不仅八百块钱要还给他,而且还要多给一些,他准备给他一千八百块,让他不能挨饿,挨饿的感觉他领教过,人像中了毒一样头晕,脚底发飘。齐立言将一张餐巾纸递给钱辉擦泪,一种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豪情油然而起,“钱辉,你也不要难过,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吸取教训,卧薪尝胆,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我跟你是一样的道路,也是一样的心情,现在我已经慢慢地翻过身来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

钱辉非常感动,他说自己现在干一般的事是肯定翻不过身来的,他不愿意被江湖上的人看笑话,也不愿背上一个窝囊无能的称号。他跟福建的一个朋友已经联系好了,准备去做国际海运生意,齐立言问什么海运生意能挣大钱,钱辉说将英法德意等欧盟国家的猪脚、鸡爪、鸡翅、牛肚、羊肝等一切猪马牛羊鸡鹅鸭的杂碎下水租用五万吨位的冷藏船运到中国,这些欧盟国家不吃的东西在那里是垃圾,到中国就是酒楼里上品佳肴,象征性地付一些装船费就行了,一船杂碎下水连运费一起的成本是二百万元,运到中国就可以卖到五千万,利润相当于贩卖毒品。他准备投进去五十万,到时候就能获利一千二百万。齐立言听得头都大了,他有些疑惑,但又拿不出证据来质疑,于是就问,“你的账户不是都被查封了吗,哪有钱呢?”

钱辉说,“不瞒你说,我有一张境外的‘万事达’卡,上面还有二十多万,法院没查到,还没冻结,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帮我借点钱,两个月后等到货运到了,我双倍返还。”

齐立言很为难,他到哪儿去借钱呢,除了自己准备办公司的钱拿出来,别的毫无办法,他二哥齐立德还欠银行的钱,大哥齐立功是有钱,但有多少钱,他不知道,也不好开口,再说借钱给一个破产的老板,而且是一个名声并不好的老板,谁敢呢?齐立言只得说,“我准备开公司的钱,手头有三万,你全拿去,至于双倍还我,就不必要了。二子答应借给我两万块,等二子来了我再帮你说说,让他把答应我的两万块钱先转借给你。”

钱辉站起来敬了齐立言一杯酒,说,“你的钱是收破烂收来的,不容易,但你是真够哥们,你不知道,我得势的时候,同学都巴结我,恭维我。狗眼看人低,如今我遭难了,一个个都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癌细胞,是爱滋病,一沾上,就没命了。我刚从二子那里到这来,二子说他没钱,家里的钱都用来买房子了。”

齐立言为二子辩护说,“二子确实没钱了,买房也是真的,因为他答应剩下的两万块钱全都借给我了,所以他就不好再答应你了。”

钱辉一脸沮丧地说,“这些天,我找了好几十个同学和亲戚朋友,一分都没借到,你是第一个把钱借给我的。如果我能翻过身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齐立言很担心地问,“那你五十万又不够,怎么办呢?”

钱辉说,“扬州那边的一个小包工头去年出车祸撞死了人,赔了十六万,当时跟我借的,明天我去扬州找他要。乡下有几个亲戚还欠我六七万,只好硬着头皮去要了,城里的亲戚朋友是没指望了。几方面一凑,也就差不多了,说实在的,我今天并没想在你这能借到钱,也不知道你收破烂还真挣了钱,我是想最后试一下,这世道是不是真的就一点情义都没有了。我只想你能有一个雪中送炭的态度就行了。”钱辉由于过于激动,说话也变得罗嗦和重复。

齐立言真的就有了一种见义勇为的豪气,他站起来说,“走,我现在就跟你到银行取钱,反正我的公司还有三个多月才开业呢。”

两个人喝光了一瓶白酒,齐立言付了饭钱后,他们摇摇晃晃热血沸腾地走出了周记餐馆。

当齐立言将三捆三万元大钞交到钱辉手里的时候,钱辉的手在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要给齐立言打借条,齐立言说,“打什么借条,我借你钱又没打借条,拿去不就得了。”

二子是在钱辉借钱的第三天回到三里井的,他听齐立言说钱辉借走了钱后,脸色突然变成了酱猪肝的颜色,“完了,全完了!”

秋风如期而至,带着丝丝入扣般凉意的秋风暗示张慧婷她的家庭变故就是从去年秋风乍起的日子里开始的,她已经跟房东说好了,房子到这个月底就不租了,原本想跟王韵玲租住到一起去,可王韵玲对她的这一想法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在齐立言故弄玄虚标新立异的勾引下,这个黄毛丫头肯定已经粘上了齐立言,乘虚而入的时机已经成熟。张慧婷觉得齐立言提出复婚也许只是想试探一下自己在前妻的心里是否已经死透了,当张慧婷愿意重归于好的时候,他便抓住孙玉甫到医院看望小慧这一很平常而普通的生活细节大做文章,最后猛一撒手,让张慧婷重新被晾在半空无处着落,从而给她以雪上加霜的重复打击和再度伤害。而王韵玲在听了张慧婷这些诉说后并不认同,她说,“这说明你们复婚缺少足够的情感基础和必要的心理准备,汽球看上去很美丽,但它经不起一个针尖碰撞,所以复婚就像悬你们面前的美丽的汽球,很好看,但空洞而又脆弱。”这个小丫头凭着在酒楼练就的一张嘴皮子,巧舌如簧地拆碎了他们的复婚美梦。张慧婷就是跟她住到同一间屋子里,也看不住她蠢蠢欲动的心,她会背着自己跟齐立言钻到一条谁也找不到街巷餐馆里共进他们的晚餐。退房前,张慧婷回了娘家一趟,她想住到娘家去,此时身心俱疲的张慧婷宁愿寄居在父母的屋檐下忍受着喋喋不休的唠叨,也不愿一个人漂泊在外过着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母亲说,“回来住也好,相亲方便多了,年底就能给你找到一个好男人,把终身大事敲定。你一个女孩子,做什么生意呢,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找一个好男人,而不是找一个好店面。你妈这辈子吃够了这个苦头,你也看走眼了人,眼下由我来给你把关,就再也不会犯以前的错误了。”张奎元听了周丽凤的话,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看报纸,当年周丽凤看好造反派身份张奎元的政治前景,才从剧团下嫁给他的,没想到造反很快就结束了,而且还被当作“三种人”一直被压迫到退休。

张慧婷的存折里只剩下两千块钱,不够还账。想到这里,张慧婷脸上就冒出了一些汗来,不到一年时间,至少亏了四五千块,她自食其力的第一个梦想就这么碎了,碎得体无完肤,碎得鲜血淋漓。如果说去年她是婚姻失败的话,今年又多了一个创业失败,这个美丽而清高的女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多少同学愿意跟她走动,她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孤立无助,只有孙玉甫还在不遗余力地牵挂着她,关心着她,她感到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根火柴的光亮和温暖都足以令她感动,更何况孙玉甫发誓对他负责到底,张慧婷感情的天平在经历齐立言的再次伤害后,已经开始向孙玉甫倾斜,在一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甚至想到,如果孙玉甫现在来跟她说保证离婚娶她,她马上卷起铺盖跟他走。然而天亮以后,阳光照亮了她眼前的街道和树木,她又有些犹豫了,如果那样的话,齐立言说她傍大款不就是真的了吗?到中午的时候,张慧婷又会冒出另一个想法,既然已经跟齐立言离婚了,傍大款也是她的权力,与他何干呢。

春天以来,黄顺福来过店里有七八次,他**裸地提出要包养张慧婷,他说从来没见过张慧婷这样气质高雅美丽清纯的女人。八月的一个黄昏,张慧婷对赖在店里不走的黄顺福说如果再纠缠,她就报警。黄顺福就说欠我的五千三百块钱货款拿来,气急了的张慧婷说,“我又没让你送货,你偏要送,谁欠你的!”黄顺福见她硬的不吃,就又软了下来,“你陪我一晚,五千三百块一笔勾销,好不好?”张慧婷抓起手边的一只儿童塑料凉鞋使劲地砸过去,“滚,让你妹妹陪你睡一晚去!”凉鞋砸到黄顺福呲开的一嘴黑牙上,他捂着疼痛的黑牙跑了,边跑嘴里边叽咕着,“你又不是我妹妹”。

黄顺福走后,张慧婷一个人倚着门框哭了起来。她的酸楚和屈辱无处可说,无人可说,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自己眼泪活活地淹死。

这天上午,张慧婷跟房东结清了最后一笔房租后,就用电饭锅熬稀饭,她一年来的饮食几乎全都由这口电饭锅安排的,那是一些单调乏味的饮食,一些近乎于残忍的饮食,重复的饮食和重复的日子让她几近崩溃。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战胜不了一口电饭锅的,她常常这样呆想着。把米和水放到电饭锅里后,按下电源,熬粥的灯就亮了,她在门前的那把塑料椅子上坐下来,想象着几天后店门关了后如何跟黄顺福结清账,存折里的钱肯定不够了,她想先跟表妹王韵玲借一些钱,然后拉着王韵玲跟她一起去扬子江批发市场结账,从此跟那个一口牙齿极其糟糕的男人老死不再往来。她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些问题时,店里进来了两个陌生男人。

一个身材清瘦,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刀疤,一个结实粗壮,灰紫的嘴唇上方蓄了一圈又硬又密的胡茬,他们进店的姿势仓促而野蛮,刀疤男人肮脏的皮鞋碰翻了放在门边上的一只纸板箱。

刀疤男人冷酷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个来回,问,“你叫张慧婷?”

胡茬男人不耐烦地说,“门头上不是写得清清楚吗,这还用问?”

两个男人对货架上的服装熟视无睹,他们表情残酷地注视着张慧婷,刀疤男人从嘴里吐出一圈烟雾冷冷地说着,“确实是个美人坯子,怪不得黄老板说他做梦都想着那事呢。”

张慧婷听了心里一惊,她已经预感到这是黄顺福派来的人,至于来干什么,她一时还拿不准,她在想怎么办呢?胡茬男人白了刀疤同伙一眼,对张慧婷说,“张小姐,你跟我们走一趟!”

张慧婷说,“往哪儿走?”

刀疤男人说,“到黄老板那里去,黄老板有事要跟你谈。”

张慧婷说,“黄老板又不是不认识我,让你们来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刀疤男人说,“黄老板说你赖账,我们是帮黄老板讨账的。”

张慧婷鼓起勇气说,“我不去,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敢绑架不成?”

胡茬坚硬的男人扬起那颗蛮横的脑袋,将嘴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地吐到地上,惹得几个不明真相的蚂蚁围了上去,可能烟火太呛,刚围拢来的蚂蚁又一哄而散。胡茬男人说,“张小姐,你要是不乖乖地跟我们走,可别怪我哥俩下手不温柔。”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关节扳得格格直响。

外面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这是他们租来的车。刀疤男人望了一眼外面的出租车说,“四哥,别跟他罗嗦了,塞到车里带走不就行了。”

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张慧婷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对两个陌生男人说,“既然是还债,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去就去一趟。我先去一趟厕所,马上就回来,你们在店里坐一会。”

刀疤男人堵住她的去路,“你要是溜了,我们不就白跑一趟了。”

张慧婷说,“我的店都在你们手里,怎么会溜了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胡子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让她去吧!”

张慧婷气喘吁吁地跑到公用电话亭,抓起电话时,突然没了主意,报警有什么用呢,他们说是来要账的,你说绑架,人家既没带刀子,又没带绳子,到时候反而有报假案嫌疑,那又能告诉谁呢,告诉父母还是王韵玲,他们听到后不还是向警方报案。后面又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他晃动着腿提醒张慧婷快点打电话,情急之下,张慧婷立即拔通了孙玉甫的大哥大,“玉甫,你快来,马上就来,我遇到坏人绑架了。”

孙玉甫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抓着大哥大给刘文打电话,“刘哥,你马上赶到海棠街双语幼儿园对面来,我的朋友出事了,枪里装上子弹!”这位曾在丽都宾馆活捉孙玉甫的市公安局巡防支队三大队副大队长如今已是孙玉甫铁杆弟兄。

张慧婷磨磨蹭蹭回到小店时,孙玉甫的车距离小店已经不到两百米了,看到那辆黑色帕萨特,张慧婷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

两个陌生的男人见张慧婷回来了,站起身说,“走吧!”

这时孙玉甫的车已经停在了店门前,孙玉甫一脸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豪气,他挡在两个陌生男人和张慧婷中间,责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话跟我说?”

刀疤男人扬起手中的拳头,“你是他什么人,少管闲事。张小姐欠人家钱,我们找她去结账,你要是想多活几天的话,就滚一边去!省得让老子脏了手。”

孙玉甫怒目圆睁,厉声喝斥道,“你们要是不打算到监狱里看今年春节晚会的话,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胡子男人一言不发,抬手一拳砸在孙玉甫的脸上,孙玉甫感到鼻子里凉嗖嗖地涌进一股腥甜的味道,鼻梁骨也一下子就变软了,他眼前闪现出一道道闪烁着火光的烈焰,脚站立不稳,晃了几下,没倒下,他抹了一下嘴巴,满嘴都是血,纯棉“鳄鱼”夹克上洒满了鲜血,那条鳄鱼的嘴里也跟着冒出了血。

张慧婷一把抱住孙玉甫,声嘶力竭地对着外面的马路上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刀疤男人随后就抬起脚,猛地一抬膝盖,狠狠地顶向孙玉甫的肚子,孙玉甫捂着肚子,慢慢地向后倒去,张慧婷抱不动他,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地上一些来不及撤退的蚂蚁死在了他们的屁股下面。

这时屋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听到警笛声,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外,跳下车的刘文堵住刀疤男人,“怎么了?”

胡茬男人挤过来说,“店里一男一女在打架,都打出血来了,你们赶紧去劝一劝!”

刘文带着警察冲进屋里的时候,两个陌生男人已经坐着出租车消失了。

秋雨连着下了好几天,三里井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积了很多水,那些坑洼处的积水散布在路面上像是一个人脸上长了许多麻子。齐立言和二子没出门,阴雨天他们呆在屋里下棋,号称自已给自己放假。猪圈的光线很暗,齐立言就开了灯。他们盘腿坐在床上杀得棋局比天气还要昏暗,二子有些累了,中午喝三两火烧刀子酒,再加上棋技太差,他不想下了,于是就故意走了一步丢车保卒的棋,输了。齐立言推了棋盘说,“你这棋怎么走的,从来都是丢卒保车,哪有丢车保卒的?”二子抹了一把鼻涕,又在自已的裤腿上擦了擦说,“所以我就输了。”

二子倒在湿气很重的床上,嘴里咬着烟,他对着霉烂的屋顶吐出一口烟雾,说,“立言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能相信钱辉的鬼话,三万块钱借给他,两个月后还你六万,这就是丢车保卒的一步棋。你手里的三万块钱是实的,是车,而他骗你说的三万块钱利息是虚的,是卒子。”

齐立言心里有些忐忑,但他不愿意相信钱辉会骗他,“到时候只要他把本钱给我了,我的车不就保住了吗。他在困难的时候我帮他一把,并不是想从他哪里赚钱,他就是多给我三万块,我也不会要的。所以你说的那个卒子是不存在的。”

二子眼睛继续盯着屋顶,屋顶上一个蜘蛛正在结网,他指着蜘蛛网说,“蚊子苍蝇看不到蜘蛛结网,要是看到了,就不会栽进去了。你是栽进了钱辉看不见的那张网里。钱辉是什么人,快船帮出来的,泼皮无赖一个,当初是靠在工地上强行推销砖头砂石发横财的,不买就打,就带一帮人将工地捣毁。这种人跟他在一起喝酒是可以的,但绝对不可以合伙做买卖,更不能借钱给他。”

齐立言为自己的这步棋辩解着,“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钱辉帮过我,还让我到他那里做事,是有恩于我的。这个人是有毛病,但他江湖义气还是讲的,他就是把全世界骗了,也不会骗老同学的。”

二子说,“立言,像你这种眼光,我都不敢跟你干了。现如今行骗就是从身边的亲朋好友下手的,以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现在的兔子是专吃窝边草,搞传销的连娘老子都骗。你想没想过,钱辉就算是贩国外的猪杂碎,那也是走私,是国家不允许的,逮到后没收货物还要坐大牢,更何况他根本就没能力做这笔生意,不信你打他大哥大试试,早关机了。你早点去报案,如果他没跑多远,能抓回来,至少把三万块钱要回来。毕竟收破烂挣点钱不容易。”二子从床上反弹着坐起来,他一脸灾难深重的神情。

齐立言听了二子的话后,心里悬了起来,“要是我去报案让钱辉被抓了,往后我怎么好面对他呢?”

二子说,“你也许下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晚上,二子回荷叶街了,齐立言泡了一碗袋装方便面,匆匆吃下去后,就轻一脚重一脚地跑到电话亭打电话,他想接通了后怎么说呢?不能开口提要钱的事,只能问一问钱辉生意进展怎么样,另外关照他要挺住,困难总是暂时的,不要着急。这可以算是老同学的关心。

齐立言抓起电话的时候很有信心,他觉得钱辉此时也许正在福建的某一个码头上安排远洋货轮启航,也许船已启航过了马六甲海峡了。他按下了一串数字,这串数字直奔钱辉的口袋而去。他将耳朵紧紧贴在话筒上,话筒里一个年轻的女人用柔软而好听的声音告诉他,“您拔打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拔。”齐立言心里一沉,但很快又重振信心,继续拔打,还是那个女人重复着相同的声音,齐立言抓住话筒迟迟不愿放下,女人说了中文后又用英文重复了一次无法接通的提示。

齐立言脸色当时就灰了,秋雨斜泼到他身上,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街上三三两两的灯光幽灵一样飘浮在夜色中。此后一连三天,钱辉的手机依然关机。

中秋节到了,齐家老小在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新装修的豪华餐厅团圆。吃饭的过程有些漫长,其中说话谈天是一道重要的菜,说起家里的事,很自然地就将主题转移到了齐立言的收破烂上了。

齐立功给齐立言甩过去一支烟,问道,“听爸说你要开公司了,可三里井不是开公司的地方,那里是社会闲杂人员混日子的场所,收破烂真有那么大前途吗?你说说这大半年来收破烂究竟挣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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