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紧张的季节(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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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姐姐把弟弟叫到房后

杨小华把杨小勇叫到了屋后,从那地方看见冬天的野外,荒凉,好像从没有过人烟。www.Pinwenba.com一只可怜的鸡在土墙头上走,离了群,正一声一声凄凉又大声地叫,脖颈挺得像个王子。这个惊恐王子出生晚了,大雪已经落地,它翅膀刚生出来。杨小勇猛然做出扑鸡的动作,身上披的黑大衣顿时跟着他匍匐下去,像十倍于鹰的猛禽。杨小勇跺他带铁钉的大头鞋,鸡惊得先伏地,很快惊叫着从墙头上消失。

杨小华说:“一只鸡,你吓它干什么?”

杨小勇说:“死鸡崽子,我看着它不顺眼!”

杨小华告诉弟弟,她去公社找了赵干事,赵干事劝杨小华今年不要跟别人争了,争的结局既走不掉又显得没有高姿态,还说今年锦绣只有两个女知青的招工名额。杨小华对赵干事提到了杨小勇,说男的好走,让弟弟杨小勇先走。赵干事说到年底征兵的时候再考虑。现在,杨小勇突然笑了,是那种阴险奸诈的笑。他的头光着,大衣领子像碉堡竖在他整个人上端,使他很像没有头部的人。

杨小勇说:“你信他的!”

杨小勇听说,锦绣公社在这次招工中,有三女六男,被公社的人在县里直接换成了二女七男。

杨小勇说:“老实,永远给人踩在脚底下。”

杨小华没有话说,在姐弟两个说话的时候,那只鸡又到了柴禾垛上,只是探长了头眺望,不叫。杨小华说她要烧火了。杨小勇等姐姐走开,疯人一样伏在雪地上狂抓雪团,袭击那只没长大的鸡。鸡用小圆翅膀狂飞。鸡想:这是咋了?

杨小勇不知道他在对谁说:“我还不想回去,拎个叮当响的破饭盒子,不自由。”他狠狠地往集体户快塌了的墙上吐了口唾沫,它立刻凝冻在那儿,白花儿一样。

这个下午,杨小勇没有听杨小华的,又和金榜一起走了,到荒甸子屯帮知青捕黄鼠狼。雪地上的脚印看准了,他们追踪到洞口说:“黄皮子,出来迷迷你爷爷我!”骂了一阵,烟熏、灌水、放鞭炮都试了,没有逮到那种精灵一样的动物。

这个晚上,锦绣公社几个重要领导在王书记家炕上开会,确定知青招工回城的人选,为了保密,专门叫了王书记的侄子王树林来守门。王书记家的正屋生了生铁的火炉,热得跟瓦罐里一样,外屋的水却冻在缸里。王树林就在水缸和门缝之间向里面探视,两只脚都冻没了知觉,只剩一双冻脆了的耳朵。除锦绣的知青以外,对这个冬夜里的会议最有兴趣的就是王树林。每年抽调离开的知青都有人去王树林的照相馆拍照。王树林一直想通过王书记把他自己也变成知青身份。王树林把会议从头听到了尾,这使他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消息宝库,什么都给他知道了。靠着描花炕琴的干部说:“那些年头多岁数大的咋办?快三十的老姑娘了!”王书记问:“这样的还有几个?”赵干事说:“起码十个,像烧锅的杨小华。”王书记从炕上滑下地。他说:“那么多人,我哪记得杨小华张小雁的。”

外面的狗一咬,王树林就要离开正屋的门,出去巡视。他对狗说:“嗷嗷什么,耽误事儿!”后来,他开门把狗放进来,狗偎到灶前,再也没有声响了。

杨小勇提着一条硬木板和金榜他们回到集体户,杨小华已经在煤油灯下面坐了半夜。没有打到黄鼠狼的失望让这伙人直扑到炕上,衣服都不脱,踩着雪疙瘩的鞋蹬在炕沿上。

杨小华说:“那东西不能招的!”

杨小勇说:“看我不逮一条,扒了皮,当围脖儿!”

杨小华在炕上的黑影里分不出哪一个才是杨小勇,她守在门口,又想对弟弟说话。

杨小勇在没有光亮的炕上说:“你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

杨小华无声地退回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她看着灯捻,对锦绣的黄鼠狼们说话:“别跟他杨小勇一般见识,他懂什么,才十六就下乡,他是给别人带坏了,别听他说狂话,没招没惹的,他谁也不敢打。”

84.郭永的快乐

上午,郭永一点儿也不快乐,甚至有点儿怨气,他正带着这股气,在锦绣三队集体户的门板上烫图案玩,郭永拿烧火棍,用顶端的火炭,烧得那扇破门斑斑点点。郭永和人打赌说,烧一只潮湿虫的气味好闻,就是火燎肉丁那种香。他在寒冷的厨房翻拨起积压了五年的柴禾底,想找条潮湿虫。里屋热炕上的知青不断变着调子唱一句气郭永的话:

全都冻死了!

这个时候有人猛力推门,郭永的眼睛马上给照白了。雪地里来了几个知青,进了门说:“密电码通通地交出来!”郭永说:“什么密电码?”几个知青口头传述了一个二女七男的招工名单,其中居然有挂名在荒甸子屯集体户的高长生,这个人现在大家叫他头号粪精。郭永想:这个火坑是蹦跶不出去了!他不想看见人,所以向外面走,再也不追究潮湿虫的香味。外面的太阳也发青,雪给照的。青光下面郭永看见了供销社卖盐的人。

卖盐人说:“郭儿,请你吃猪头肉,吃不?”

郭永说:“为的什么,请我?”

卖盐人说:“才刚,我顺旱道往南瞅,瞅见地上一嘟噜,冒热气,近前了瞅,谁掉下一块猪头肉,煮得稀乎烂,我就想具体户的郭儿,咱俩该喝顿酒。”

郭永和卖盐人坐在供销社的炕上,这里暖和得穿不得衣裳,因为有一面火墙,火在红砖墙里面长尾凤凰一样跳舞,比任何舞蹈家技巧都好,还有点气喘。郭永说:“供销社的火墙都唱歌,我们那损地方,今天早上,大衣袖子冻到墙上了。”卖盐人说:“拽掉袖子没?”郭永说:“没,拽一被窝子白霜。”卖盐人抚摸自己的背部说,后脊梁给烤出糖稀了,要出去见风。他回来,又带了一个知青来吃猪头肉。卖盐人准备还人情,一年前,集体户打狗队没勒死他家的黄狗。可是,两个知青冷落了卖盐人,在桌上说的都是招工的事情。

郭永说:“连马脖子山的头子陈晓克都填招工表了,上个月我还看他给押在群专小屋里,腰猫猫着。”

另一个知青说:“一说这事,我快给气成大粗脖子病了,不说,又怕憋出了胸膜炎。”

卖盐的人开始烦躁,不断跳下地,往火红的灶里压煤灰。他说:“挨着排呗,早晚不等,都落不下,都走光,你看咱共产党捕国民党,最后有剩下的吗?手盖儿大的也没剩下,一网打尽。”

在肉以外,还有酒,直接把盛酒的细缸从供销社前屋扭过来,缸口挂一只白铁的提斗,三个人共同便用它做酒杯。

郭永提着棉衣出了供销社。郭永想:风要杀我!风沿着郭永的身边,一圈圈地吹。风想:这个醉人,要作死!郭永看准了树,还有房子和巨大的粪堆。他开始走,刚落地的小马驹一样。现在,郭永躺到集体户的炕上,没有意识,脑壳里面空着,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冷,天正黑下来,冷空气是蓝色,一点点贴近了满是霜花的玻璃窗。郭永把两只手套垫在冰凉的腰下面,然后抬头说:“去!”他对外面呵斥,玻璃越来越蓝,但是,都蓝在玻璃外侧,并不接近。郭永又说:“去!”他还挥手,自己也说不准想驱赶什么。这个时候,听见对面女知青屋里有几个人同时咳嗽,有男有女。郭永抬起头,发现这间男知青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炕完全是凉的。郭永顶天立地站起来,没有什么东西不跟着他摇晃。

锦绣三队的知青都躺在女知青的热炕上,郭永也挤出空隙躺下。他向四处喷着高粱烧酒的气味,看见早已经钻进被窝里的王力红伸出两条胳膊,她有点儿得意,晃着说话。郭永想:王力红也配张嘴说话!她完全是一头白猪。郭永挺起来说:“王力红,你一身贱肉舞奓什么?”王力红说:“你抬去(滚开)!我舞奓你了吗?”

郭永被王力红激起来,他蹬住炕沿蹿下地说:“我真替你发愁呵王力红,你颠着一身肉天天上锦绣,知识青年的脸不够你一个人丢去!我今天非要舞奓舞奓你!”

马上有人响应郭永,地上站满了人,本来满屋子的昏暗,现在通明透亮了。郭永的心情变得大花朵一样,红的香的,向外翻卷着开放。郭永伸手抽掉了王力红的枕头,那颗头磕出了沉闷的响声,头发也顿时茂密了,黑黑的一片。

王力红仰对着上面说:“招谁惹谁了!”

郭永说:“你恬不知耻!”

王力红缩着,想缩到棉被下面。她说:“狗尿(酒)灌多了!”

郭永听见他自己怪叫了一声,他抓住王力红肩上的薄褂。郭永想:肉呵!

王力红被三个知青提着,悬在这间泥屋的正当中,很多的白肉,很少的布。锦绣的泥炕由锦绣的玉米秸燃烧产生的热力都在王力红的身上,她热腾腾的。

郭永说:“颠她!”

王力红用力挺直,挣扎,两条脚腕给人紧紧抓住,一条腿全暴露在裤子外面,颤颤的白面袋一样,另一条腿在有条纹的单薄裤子里弓着。

郭永说:“东风吹战鼓擂,看看今天谁怕谁?”

王力红像身上给刺了无数小刀的动物,在几个人的抓紧中腾空翻动,幅度越来越大。她是一条痛苦的活鱼。活鱼喊:“杀人了!”

郭永的手松开,王力红的上半身沉重地着地,她开始骂最难听的话,那张嘴越骂越尖,越骂越尖,王力红快速张合着骂人的尖嘴,扯着裤子,又钻回棉被下面。郭永想:没意思,睡去!有人把整捆的柴填进灶里,锅灶开始像肺病患者咳着,吐出浓白微黄的烟。

一个男知青说:“我第一回碰女的。”

另一个男知青说:“谁是第二回?”

郭永眼睛看着王力红,他说:“王力红也叫个女的?”

郭永上了炕,忽然想到一句西哈努克写的歌:

你是一口大锅(国),

待人彬彬无(有)理。

唱过这两句,郭永立刻蒙住头睡了。

85.养五条狼一样的狗

金榜背了很沉的麻袋在雪地里走,烧锅的人从来没见金榜这么用劲儿地背过东西。他们说:“是新出锅的杠头(馒头)?”金榜停住说:“杠头会喘气吗?这是活物。”金榜背回五只黄色小狗。敞开麻袋,它们走得遍地都是,抖着全身的绒毛。

因为五条狗的嘴巴比普通狗尖长,金榜以为它们能长成狼,起码像五条狼,费了很多口舌才从留长指甲的老兽医那儿要过来。烧锅集体户的人都喜欢狗,他们按皮球那样按住狗头,给它们起名字,得了名的狗立刻挣脱开,警觉地都靠到泥墙下面。狗想:我要回家!

金榜提着切菜的刀出门,旷野上立着几十根粗壮的向日葵秆,向日葵头早没了,只有黑色的秆,枯竭顽强地勾立在雪里,哭一样叫。寒冷把什么都给冻脆了,人和刀都还没用力,一棵向日葵秆带着雪倒下。这个时候,金榜看见对面农民家的土坯墙。他说:“土坯好,结实。”搬运土坯的金榜像一节工作着的黑色火车头,喷着大团的白汽。菜刀被忘在雪地里,只露一截木柄。天和地连在一起,是冬天的那种睁不开眼睛的昏黄。金榜想:我要搭最严密的狗窝,让它们见不到一个生人,看金榜养育出五条恶犬来吧!

杨小华一直在厨房里忙,她的两只小手冻成了血块的颜色。她把菜和鸭蛋分别摆进窄口的坛子里,还不断地撒进马料盐。下午,她听说马脖子山的陈晓克填了招工表格,就没再离开厨房,一遍又一遍抓盐。浓盐滑润如油,她努力稳住坛子的口,感觉它会变扁、扭曲,会滑掉在地上粉碎,会七零八落地飞,整个冬天的菜都在这里,所以,要用力按住,不能失手。她丝毫都没感觉,坛子和手背上全是杨小华的眼泪。

狗的窝搭在墙外,但是金榜他们把狗窝的门开在屋子里。这个晚上,几个人轮流用电工刀跪在墙角给狗窝剜门。熄了灯以后,五条狗在陌生的窝里凄厉地哀叫,全烧锅的人都没法睡觉,双肘支在谷壳填充的枕头上。他们说:“可怜见儿的哪旮狗仔子号?”金榜把煤油灯点亮,狗不叫了。金榜在地上放一块玉米饼说:“出来吧,给你自由!”狗想:这是啥地方,我要回家!煤油灯又吹了,狗又叫,隔着墙仍旧能看见手电筒灯泡大的十只眼睛,很焦灼。

杨小勇在完全赤裸的身体上裹紧了大衣出门,突然撞见黑暗中的杨小华,他说:“我以为是鬼呢!”

杨小华说:“你姐是鬼吗?”

杨小勇说:“黑灯瞎火,谁待在外屋!”

杨小华说:“给个亮儿,狗就不咬了,咬得心难受。”

杨小勇说:“你哭了,姐?”

杨小华说:“我杨小华是不甘心呵!”

早上,没弄出一点儿声响,金榜他们顶着风往锦绣去,要给杨小华出气。横横纵纵的路上,捡粪的农民刚出门,游魂一样抄着袖。半路上,金榜他们说定,进了公社大院就开始骂,指名骂那个从来没在大地里干过就填了招工表格的高长生,几个人想了四十多句绝不重复的骂法儿,由金榜领骂,杨小勇配合,隔一会儿喊一声:“该走的走不了,不该走的都溜了。”刚出门的时候,他们还有点儿替杨小华义愤,到接近锦绣公社,心里甚至只剩快感了。

公社大院里没见人,积雪倒扫得干净,遍地画着扫帚走过的痕迹。小协理员跑出来说:“官儿都上外公社开现场会了!”

金榜踢那棵快杨,它把身上的积雪都抖落在院子当心。金榜说:“人都快死了,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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