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被埋葬的故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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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哈曼,一位极低调的音乐大师。

在格拉斯哥最阴暗的角落出生,无论何等繁华的城市都会有一些黑暗肮脏的地方,这里是被抛弃的所在,当年的西城便是位处格拉斯哥西边的贫民窟,越是穷困潦倒的地方越是能滋生出丑陋险恶之物,而那就是这位著名的作曲家、音乐教育家成长的地方。

尼古拉斯还未长到能记事的年纪,母亲就跟着别人跑了,而他父亲长什么样他压根就没见过,据他的回忆录所写,似乎就是忽然之间,他发现破败的砖屋就剩下了他与刚出世的弟弟,于是那个自己都还只知道咬手指流口水看着狭窄天空发呆的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

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卖过报拾过荒擦过鞋做过码头工当过厨后帮工,每天把在街头跟混混们打架的弟弟拖回家,他不识字没有文化,年纪小连粗活重活都干不了,除了一张在老街坊口中跟他母亲长得极像的脸外什么都没有,生活就如西城所有晦暗沉闷为生计所迫的人一般,直到那日叫他冒着大雨回家在低矮的桥口,听到一个老人躲在桥下日久天长磨搓出的洞里,吹得一支口琴曲。

很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能清晰回忆出那口琴的旋律,却还隐隐记得那仿佛一支金箭射入他脑海,在他恍然光明的身体中烙记下的刻骨铭心的震颤与感动,后来他根据记忆与漫长的人生中的经验,新谱了一支曲子,便是举世皆知的小提琴曲《曙光》。大雨倾盆还未放晴,可那明媚光耀之物已在预先他心中留下了一粒种子。

他开始长久得流连有钱人家的声乐补习班外面,在垃圾堆里跟人打架抢回半废的留声机,用仅剩的积蓄买唱片买人家不知道过了几手的破烂小提琴,用尽自己的一切触摸音律的震颤——越是底层的人越是有挣破天际的渴望,大约是这段苦难的成长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太大影响,很长的时间内,他的音乐风格就是那么粗犷浩瀚的,并没有高超的技巧细腻的婉转,却能不遗余力得宣泄曲者奏者所有的情感,像是挣脱出束缚的嘶吼,大气磅礴得叫人震撼。

他是一个传奇,从大字不识到自学五线谱写出第一支曲子,从穷困潦倒饥一顿饱一顿到偷渡去维也纳靠近他梦想的殿堂,然后遇到他的第一位资助者。他在天桥下拉琴,那位贵妇人坐在停靠在路边的车上听了他整整半个月的琴,然后再未出现,有一天她的管家站到他面前,说我的主人愿意资助您。

他光辉的际遇由此开始。考入音乐学院,得到赏识,写出第一支广受赞誉的歌剧《亚德雷辛之王》第一篇章,他开始出入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他的小提琴拉得极好,三十三岁遇到一位名流的小姐,坠入爱河,两年不到便结婚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可这段婚姻叫他差点陷入绝望的深渊,当相恋的爱火被彼此矛盾的各种观念消磨殆尽,年轻的小姐毅然决绝得与他离婚,为了带走他的女儿叫他几乎身败名裂,他在近不惑之年苍颓得离开维也纳,走过罗马、佛罗伦萨、米兰、波恩、慕尼黑各种城市,最后还是回到了他最先开始抛弃的地方。那时他记忆里只知道打架抢地盘的混混弟弟已经成了格拉斯哥最大黑道势力之一的教父。

两兄弟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才华,哥哥在音乐上,弟弟却在权谋。帕特里克·哈曼凭着他的一己之力,将西城这个有名的贫民窟改造成了坚固如铁通般的黑道势力所在。低矮的砖屋肮脏的水沟整天嗷嗷叫着吃不饱的孩子已经再看不到,外人都说哈曼是满手血腥的恐怖恶狼,可只有在他“治下”的人知道,他硬生生肩负起了整一区人的生计。

当年知道留不住哥哥时,帕特里克用偷盗来的钱财送他离开了格拉斯哥,如今哥哥一贫如洗回到这里,他还是接纳并资助了他。在弟弟的帮助下,尼古拉斯在皇家音乐学院得到了一份工作,他强迫自己如苦行僧般在学院修行,正是这十年里,他创作出了足以流传后世的佳作。

希瑞尔资料才看到一半,被灰鹞等人以“非正常手段”带来的音乐大师已经醒了。用药的剂量不大,也正是考虑到老年人身体素质偏弱,醒来虽然会有点头痛但并无大碍。而且,大家都知道,这次“邀请”并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否则,得知自己的哥哥无缘无故失踪消息的帕特里克·哈曼,或许会将整个格拉斯哥都掀翻天。

在等待哈曼大师洗脸清醒,慢慢从药剂的影响中完全脱出来时,希瑞尔也无意再翻灰鹞收集的资料与传记。他站在旅馆的窗户口,静静望着远处夕阳下砖红色的大片建筑群,满脑子都是母亲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那年佛罗伦萨广场上的女孩,花朵般娇艳的美丽,这个世界却承受不住她们生命的重量,所以死神要来将她们带走。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记起过克劳瑞丝了,可以只要一想到,回忆画面的色彩依然还是如此明艳浓烈,深吸一口气都仿佛还能嗅到蒙昧在旧时的气息。

哈曼大师已经从“绑匪”口中得知这份“邀请”的目的时,满腔的愤怒逐渐消退,得知希瑞尔的身份时,他的脸上已经是混杂着激动与紧张的表情。健朗老硬的老人拍开奈登的手拒绝扶持,匆匆走到客厅抬头看,视线触及到窗边人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苍白沉寂得仿佛如纸糊一般,下一秒,老泪纵横。

“艾丽卡!”

希瑞尔停顿了一下,亲自上前把他搀扶到沙发上坐下,见他情绪实在过于激动,抬头看了眼,一个保镖上前在老人身上探了探,摇摇头示意没事,希瑞尔也就放下心来,低下头给老人倒了杯茶。

哈曼大师还在不停流泪,垂着脑袋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看到希瑞尔的举动,连忙抬手有些受宠若惊得想要端起茶杯,但是一双手颤抖得很厉害,完全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僵直连弯都弯不拢,在茶杯即将倾倒的一瞬间,被希瑞尔飞快得挪到一边,哈曼呆呆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眼泪流下来都要把胡子给打湿了。

他曾拉得一手好提琴,钢琴风笛都不逊色,但叫他的生物迈上巅峰的,却是他的创作。因为那年当他回到格拉斯哥的时候,他的手就已经不能碰乐器,所以他作为作曲家、音乐教育家而存在,却不是年轻时候叫维也纳都鼓掌过的提琴手。

希瑞尔坐在他对面,耐心得等待老人平复心情。灰鹞与奈登等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了客厅。

“孩子,你与艾丽卡……与艾丽卡,如此相像……”

希瑞尔想,这位老人跟母亲之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往事。可他年少时似乎从未听母亲说过有这样一位老师存在?不过,母亲是会风笛的,苏格兰风笛,这样想起来,似乎确实是有那么些兆头?记忆里他曾询问过母亲,法兰西上流社会勋贵的女儿,大多走的是传统路线,学的是钢琴与歌剧,连提琴都很少,为什么母亲会风笛呢?当时她笑着说,因为遇到了一位好老师呀。

希瑞尔从未细想,但此刻却恍然大悟,母亲口中的老师,便是这一位。

对于父母死讯的线索梗塞在他心头,迫不及待得想知道细节,可就在这种时候,他觉得提起那桩恐怖的事故都是罪过,这位老人禁不起太大的刺激。

他说道:“您……与我的母亲,是怎样相识的?”

即使伤心地控制不了泪水,哈曼大师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神采。有些相遇,美好得哪怕深处惨痛的地狱,只要一想起来,仍旧会觉得欢喜。

“是在南锡,斯坦尼斯瓦夫广场,”法国的南锡,离巴黎不远的大城市,而闻名于世的斯坦尼斯瓦夫广场是被称为世界上最精致的城市广场,老人的神情充满回忆,苦涩又甘甜,痛苦又欢欣,“那时我被迫离开维也纳,几乎身败名裂……我前妻甚至不允许我看一眼我的女儿……我像很多年前一样,穷困潦倒得流浪在各种城市,走走,停停,看看,像个街头艺人一样靠手艺糊口,然后在南锡遇到一个少女,她蹲在我的琴盒面前,听我拉完《沉思》,说嗨,你为什么要哭呢?”

当时他并没有流泪,他的脸犹如所有历经沧桑被岁月浸染得麻木的人一样,沉默而黯淡,他走过很多地方,走到那所谓音乐之城的藩篱之外,看到这片广阔的大天地,可他的心已经封闭而没有活力,曾几何时大气磅礴震撼广野的乐音,也只剩下苍颓的泪水。

麻木得活着,麻木得前行,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少女,说嗨,你的琴为什么在哭?

老人讲着讲着自己也笑起来:“你大概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母亲——艾丽卡年少时,也离家出走过。”

她离家出走来参加她最喜欢的影星的追悼会,在灵前放了一束白菊,随哭泣的人群往外走,呆立了一上午之后离开,不知道去哪,路经广场时听到一只曲子,歌剧泰伊思的幕间曲《沉思》,十九世纪法兰西作曲家马斯涅所作,她很喜欢歌剧,她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会将这样一支宁静悠远的冥想曲,拉成火山即将崩裂前幕天席地都是灰烬的哀恸。

“那天的收益不好,我用琴盒里可怜巴巴的钱,请她吃了晚餐,我还记得那个小餐馆上的是鹅肝跟鳕鱼排……我想那是她一生吃过的最难吃最不新鲜的鹅肝和鳕鱼,但她依然吃完了,并笑着对我说谢谢招待,”老人的目光怀念而怅惘,“艾丽卡……她是真正的贵族小姐,美丽,温柔,高贵,坚强,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离家出走,我以为她只是想体验一下这样的生活,我与她一起走过法国的很多城市,我拉琴,她唱歌,赚了旅费继续往下一个城市,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着迷得几乎以为她就是我的女儿。”

“母亲也是如此尊敬爱戴您的,我想她一定愿意称呼您一声父亲。”希瑞尔轻轻道。

哈曼大师又是老泪纵横,含糊得点点头:“我教她风笛,她的第一把风笛,是我给她买的,我卖掉了我的挂坠,那是我女儿出生时特地打造想赠予她的,可后来被我的前妻从我女儿脖子上摘下,像丢垃圾一样丢回给我……那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我用它换了一把风笛,送给艾丽卡,她学得好极了,真的好极了……”

他把头埋进僵直的手掌,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从苍老的指缝间流出,希瑞尔仿佛也能感觉到那灼烧的热度。后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确实也流泪了。

到这里,他已经彻底明白,为什么尼古拉斯·哈曼在他的母亲逝世的那么多年之后,白发苍苍仍旧不放弃追查幕后的凶手。因为他与她之间,已经不是简单的师生可以局限,那是血缘都无法代表的羁绊。

“是我的错,如果她不来看我,如果她不来……”老人喃喃道,情绪激荡得几乎要崩溃。

希瑞尔紧张得注视着他,预备着在他身体不对时连忙把人叫进来,但他坚强得挺过来了。他的人生一直在极压抑极苦痛的境地中,不停在得到与失去中徘徊,得到的是他已经不在乎的,失去的是珍惜也无法挽留的,命运叫他拥有了承担悲伤的能力,可这种承担过了生命源有的负荷,有时候连活着也是场折磨。

“不是您的错。”希瑞尔说,语气坚定而平缓,他伸出手,握在老人的手上,发现那手冰冷得仿佛才从地窖里冻出来,起身走到角落的衣架边,取下自己的外衣,回来盖到老人身上。

“您不要这样愧疚,母亲若有知,也会伤心的,”他说,“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老人却颤抖得更厉害,他几乎强忍着才没有嚎啕大哭。

哈曼大师缓慢得把手放下,眼泪糊着胡子,因为哀愁叫皱纹烙刻得更深,这叫他看上去更为衰老。他终于平复下心情,可他摇了摇头,茫然得坐在那里,像是连忧伤的力道都被抽空了,想起过去有多么美好,却抵不过知道她已经离去的现实。

“别去查了……”他喃喃道,“孩子,你……别去查了……”

希瑞尔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第一眼看到这双眼时,它是蔚蓝的,一个如此老迈的人还拥有这样清澈的双眼,可现在,泪水将这双眼打得无比浑浊,仿佛乌云蒙蔽天空露不出阳光的景象。他在恐惧,希瑞尔心中浮现出这样的认知,可他在恐惧着什么呢?

希瑞尔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老人心中已隐隐有他来到这里,找到自己是为了什么的设想,所以才在他说出“凶手”两个字之时,立刻反应过来该怎样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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