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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北,你跑了六年,心里不累么。”顺帝却忽然转了口气,变得温柔起来:“还是回来吧,这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最好的时代是我们一起开创的。”
“最好的时代?”北千秋一阵冷笑,她几乎要笑的肚子疼,倒在了墙上,贴墙站着。左阳仿佛感觉北千秋的脊背透过这墙传来滚烫的温度。“我的命太长,没什么最好的时代一说。”
“再说别逗了。那可是人人口中,我这个佞臣妖女当道的时候,是你这个可怜无奈的皇帝忍辱负重的时候,是我一旦死了天下大同的时候。”北千秋继续冷笑:“你以为你之前的行为可以用落井下石来形容?!我被你蓄意杀死几十回,你以为我是死来活去给你耍着玩做实验的畜生么?!”
……左阳脑子当机了一下。即为了后者所谓的死了十几次,更为了她的自称。
以至于隔壁再度传来二人交手声音时,他仿若没听见。
伯琅。阿北。
她说她是当道的佞臣妖女。
那时候深红宫装,那佞臣妖女枕在顺帝膝头,伸手去拽顺帝手中诗书,笑称少年皇帝的这个字号。左阳远远的站着看着顺帝的手指令人艳羡的穿过她的长发,轻轻按着她太阳穴,叫她阿北、叫她北一。
左阳也曾大胆的学着顺帝,私下叫那人阿北,她一个应声,就叫左阳能欢欣半日。
他感觉这小小房间内的空气都无法思考了。
左阳已经想不起来后面北千秋和顺帝再说了什么,他只感觉时间倒流,云海翻涌。
夜色宫墙的灯笼,深□□中如玉指尖,灯火下木桌上氤氲热气的面汤,潦草洗后在阳光下晾干的长发……
左阳如今还刻骨的记着北千秋那时的那张面容,细长的眉眼,薄薄的嘴唇,鼻翼两侧浅色的雀斑,平凡却生动到极点。
深红宫装,风兜满她的衣袖,给单薄的身子带来阳光般的跳动和明快,那嘴口吐露的话语如同雨后长安的季风,遥远而干爽。
或许是初见,或许是在宫里的哪一年,不知是何时的一个笑容,从那张看起来薄情冰淡的脸上灿烂的绽开,也永远的绽开在左阳的梦里,令他十几岁时对女子所有的朦胧印象有了个清晰的模样,他目瞪口呆的望着那时的笑容,仿佛望到了另一个幽深的世界。
无数场景从他眼前晃过,他指尖发凉,一直凉到浑身发麻。
一切似乎都好解释了,一切似乎都让左阳感觉心甘情愿了。
是了,明明名字中都有一个北字,明明连说话的口气与姿态都有那么点相似,他在最初听到北千秋的名字时也曾犹疑过,却从未想过,那人会是北千秋。
只因两个名字的初见,身体与情境都相差太远,截然不同。
她没死,她就没走过,她一直在看着左阳。
这极度的欢欣让他双手发抖,猛然站起身来,隔壁已经静悄悄的,左阳扶着门框走出去,心脏砸着胸腔在跳动,连幽寂院子里的灯笼都仿佛在躁动的左右摇摆。
左阳只走了一步,迈出门框又停了下来。
可北千秋对于一切,不说,也不靠近,只是看着左阳往前走。
北千秋背后复杂的势力与牵扯已经展露,她明明听到了碑前左阳说过的话,却仿若是什么都没知道,她隐瞒着所有似乎曾有的牵扯,却仿佛又在不经意的瞬间无奈的露出马脚。
左阳想哭得很,他甚至比四年前回到那被焚烧过半的南明王府时还想哭千百倍。
他想坐在地上捂着脸,放肆的一边大笑一边大哭。
痛苦只能让人冷静与麻木,被爱着的感受却让人激动的落泪。他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种种不幸,累累伤痕带来的痛楚,不敌这一瞬间他内心涌出的幸福感觉。
他觉得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幸福了。
她一直在看着啊,她一直在陪着啊。她尽力做到她能做的一切。
左阳他何德何能,被一个人这样守护着啊。
什么四年前灭门的仇人,什么年过五十的中年老大爷——
他又觉得丢脸,又想笑,又心疼,又难过。
左阳感觉脸上有种丢人的发烫,遇到北千秋之后的事与之前和阿北在一起的事,糅杂在一起,真是极端的令人恼羞成怒——令他面红耳赤。
这种情绪甚至快要让左阳想要跳脚!
他竟然说出想要娶她这样的蠢话!他竟然说只要她活着,再多看一眼都足够的蠢话——!
然而……他都已经说了压在心底多少年多少年的话,一字一句送到北千秋的耳朵里,她还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还从不肯告诉左阳她就是那个人——她就是想瞒得死死的!
北千秋你当我是傻子么!你为什么要耍我!你以为就只有你耍我的份么!
左阳心里是恼羞成怒与到极致的欢欣。
他站在那里,脸颊滚烫,心里恶狠狠的发誓——
他绝不会让北千秋发现,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反正北千秋已经跑不了了,看她能装到哪一天!看她还要怎么演下去!
北千秋蒙骗他,他就骗回去!
她瞒了四年不止——要是北千秋发现事情败露,一定会着急忙慌的跑路。
左阳绝不可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听着旁边的屋里,似乎传来费力的喘息声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左阳快步推开侧殿的门,走了进去。软榻与桌椅的深处,一个红色的身影跪在地上,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剧烈的喘息了几声,想要爬起来,却听见了脚步声,抬头朝左阳看来。
左阳看着她迷蒙的眼睛,知道北千秋现在并不舒服。他走过去,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半跪在地上,抱起了北千秋的身子。
胳膊肩膀瘦的硌人,红裙仿佛也烫肉都疼。左阳感觉黑暗中有一串滚烫的水珠顺着脸滚下来,他没敢开口。他想到四年前北千秋用着老南明王的身子做了那么多事,他想到那个他并不知道的“死了几十次”,左阳感觉骨子里都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叉——
怎么能认不出来呢!
他怎么就没有认出来过呢?!这老贼为了装作不认识,连对付别人的手段都用上了!
“唔……”北千秋条件反射的抱了他一下,昏昏沉沉的倚在他臂膀上。
“我再不怀疑你了。”左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弄死我我都值了。”他偷偷的轻轻的亲了一下北千秋的头发。
软得很。擦着他脸颊,毛茸茸的,左阳只是把手臂圈得更紧。
北千秋满是鼻音的“嗯?”了一声。
“瞧你那蠢样。”左阳忍不住笑道:“反正你都在我手里了。我瞒你两天也算不得什么。”
北千秋这才抬起头来,看见的是左阳红着眼眶的笑脸,她瞳孔聚焦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该给你把药煮好了带来的。”左阳还在说着。
北千秋看见左阳,愣了一下,面上陡然浮现一层戒备:“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左阳缓了一下,半天才找回自己五官的控制权,笑道:“刚找着,谁知道某些人上厕所会不会掉进坑里!太后死了,我都没去看她的尸体仰天大笑,先过来找得你。”
北千秋似乎放心了,往后一倒,大咧咧的倒在地毯上:“给你个机会抱老子回去,软玉温香,让你这个老处男体验一把。”
左阳在黑暗中轻笑了一下,走过去,拽着她胳膊将她抱了起来,北千秋胳膊挂在他颈上,左阳半跪在地上托着她,就跟抱个孩子似的。
“咦。你丫是不是喝多了。”北千秋被这态度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拍他的脸:“喂喂你快醒醒,酒后乱性别来找我,我可是个五十岁的老大爷,别让你恶心着了。”
左阳笑了一下,还嘴道:“我赏你一回,你还不老实了。还没见过跑去蹲坑,结果脖子上一圈伤的,你这宫里到哪儿都是小情人,一个个约不过来了是吧。”
北千秋缩了缩脖子,将颈上指痕往衣领里藏了藏,没接这句话。
“太后那边怎样了?”她问道。
“北衙禁军往西门去拦截你手底下的人了,我刚刚碰见了你另外一个手下,就那个瘦瘦小小的带玉镯子的小姑娘,她去通知了。”左阳将她往上抬了抬。
北千秋本颇不习惯的扭动着,听了这话立刻不动了。她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我就说不要让冬虹进宫来,不知道沈浮图去接应来不来得及。要不太后那里你去,我要出去接一下冬虹——”
“太后这事,你参与了这么多,你以为我会让你甩手就跑出去了?”左阳的手狠狠扣住了她。
“啧,你也怀疑我,我一个*接班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北千秋一脸正义凛然,扭了扭身子道:“驾,快去看一眼太后死成什么样了,咱就撤。”
“别扭了,你再扭我就把你扔进草丛里去!”左阳只感觉北千秋跟只泥鳅似的,他快抱不住了。
北千秋连忙停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做惹火的小妖精,快用裤子挡好了,别让人家看见你的激凸。”
左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直接伸手将北千秋扔进了花丛里,耳朵尖都红了,咬牙切齿:“你丫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屎!”
等左阳和北千秋又打又闹,到了太后身子所在的殿时,左晴与皇后正靠在最里边的床帐旁哭泣,太后的身子就停在那床上,何荣儿与曲澄站在一边,惠安长公主默然的拢着双手坐着,顺帝一脸痛苦的坐在榻上,却在看着左阳和北千秋一起过来时,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会演,左阳也会,他牵着北千秋,满面悲伤的按礼跪到床边,北千秋一副不想跪的样子,左阳掐了她一把,她才老不情愿的跪了下来。嘴里还用极低的声音嘟囔着:“要不是看她都没气儿了,老子才不跪。”
左阳掀开了床帐,看着太后的死态明显是被下人整理过的,却仍然可怕。面目微紫,颈上青筋毕露。北千秋也看了一眼,默然无语的退了回来。
“太后今年才不过是比我大上几岁,本是可以好好颐养天年的,却没想到有人连太后都敢下手,简直胆大包天!”还是惠安先发的话:“宫内出了这等的事,要我如何放心的下你!你现在天天惦记着宫内分权,光总管职务都分成了三个人的份,让歹人有机可乘——”
惠安毕竟是跟顺帝同父同母的姐弟,说话也不那么顾忌。
顺帝点了点头,看向了皇后:“千山不也给你那边送了仙丹过去,叫人拿过来给太医看看。”
皇后已经叫人去拿了,不过一会儿便有几个宫女送来,太医将玉瓶内的白色药丸倒出在盘中,小心翼翼的切开观察。
曲澄抱臂远远看着,面色如常。
“左阳小时候还是被这千山的仙丹救了一条命回来,谁想得到如今会有人在千山的仙丹中下毒。”惠安缓缓闭上了眼睛,有些疲惫的依靠在床架上。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三颗仙丹中,有一颗中生半夏含量极高,又另加入了微量其它药材,使得半夏服用后性状极为明显。”那太医说着回皇后娘娘,却跪在了顺帝旁边:“太后肩颈痉挛、瞳孔放大,也明显是半夏所导致的。”
皇后惊得几乎要跌坐在地上,脸色煞白:“臣妾若是吃了也不过贱命一条,可这仙丹本是要留着万一太子得了病症时使用,若是让太子服了这一颗,那就是谋害皇嗣!”
顺帝脸色也极为难看。
曲澄慢吞吞的跪了下来,沉声道:“没想到有人竟然胆大到敢在仙丹中下毒。这些仙丹曲某下山后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进宫交给太后与皇后。当时曲某还叫太医来检查了仙丹,必定是太后要入口的药品,千山入世也不得不要小心,却没想到还是被奸人所利用。”
何荣儿听了这话,气的几乎要掉眼泪:“当初太医来了,自然是能检查仙丹,可根本不能讲每一颗切开来仔细查看性状和成分。千山的仙丹是从来不许太医单独拿走检查,怕的是方子被这些太医开始仿制。每年往宫中进献,都是直接交到太后和皇后手里的,又有谁能在太后偷换了药,又到皇后这里来换了?!”
这整个屋内,每个人都演得沉闷,唯有何荣儿满脸是泪,指责的声音,激动而愤慨的回荡在屋子里。
左阳似乎感觉到了每个人的面上都挂着事不关己的淡淡情绪——包括曲澄。
“曲某只问皇上,我千山谋害太后有任何好处?千山的利益不过是这年多没多几个门生,和朝堂有半分干系。我若想谋害太后,用这等法子是不是太蠢了些。”曲澄转身面向顺帝,高声道。
“怕的是人想拿这件事要对千山开刀,一边杀了太后,一边也将千山拖下了水不是?”顺帝冷笑。
皇后接道:“千山已有四五年都没有人出任国师之位了,这刚有人来进了司命府就这样。若非说要将千山拖下水,臣妾觉得不会有什么人和千山有利益冲突吧。”
何荣儿擦净了眼泪,在地上狠狠磕了两个头:“奴婢这话虽说的胆大,可也请皇上为太后做主——仙丹连奴婢的手也从未经过,一直放在太后身边,若非要说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瞒天过海,那也只能是这来头不明的道士!”
“何荣儿!你放肆!曲澄堂堂国师,纵然和宫内朝堂都没有太多牵扯,却也不是你能这样妄称的!此事朕自然要查明,太后宫内之人都送去慎刑司,一个个审。国师也禁足司命府,待此事后续——”顺帝表情震怒,下的指令却是轻飘飘的。
何荣儿几乎昏过去。送去慎刑司——
就是要威逼那些宫人,看谁扛不住酷刑,先来背了这个锅。
从多少年前,顺帝就极为偏袒信赖千山的道士们,或许大臣们从不知道,何荣儿好歹也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心里是一清二楚!
她咬紧牙关,看着几个侍卫将外头跪满地的下人们拖走,冷笑出声,手里头没有证据,以后也不会再有证据。何荣儿猛然站起身来,旁边跪在地上的太医惊得往后一缩,就看见她一头往旁边廊柱上撞去!
“你——”惠安长公主伸手去拦,却没拦得住,只看着何荣儿跪倒在地,满头是血软倒在那里。
何荣儿在宫里好歹是极为有分量的宫女,旁边几个小宫女俱去搀扶她,她满面是泪抱着廊柱不肯撒手,声音颤抖道:“奴婢……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死了事不关己的人,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
她声音如此愤慨,却被屋外的雷声完全压住。北千秋抬起头来,看着屋外似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砸在琉璃瓦上响的惊人。那磅礴的雨声瞬间拉开序幕,相比之下何荣儿的激进声音仿佛成为了配乐。
几个宫人如风雨一样撞开了门,在顺帝的说话声中,将何荣儿架了起来。
每个人的表情仿佛相较于太后的死,更在意这场突如其来的烦人的雨,冷冷的围观着满脸是血不断哭泣的何荣儿。
“你这么个样子成何体统!如何担得起事情!”顺帝拍了一下扶手:“你在宫内这么多年,过了是白活的么?!”
这指责来的毫无理由,何荣儿作为一个太后的奴才,心里头愚忠的护着太后也是情有可原。可顺帝下一句就让在场所有人脸色有点微妙。
“不管你今儿哭的是要死要活,明天要是还有一口气,就任职新任内司,将宫里的事给我担起来。”顺帝这句话说得认真。
……上一任内司女官还在左阳身边呆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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