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一念（2 / 2）

自那天之后须菩提气得整整三天呆在厢房不开门，六耳感觉师尊一定觉得失算了，所以放弃了那个没教养的家伙。

他不禁开心起来。

相信没多久，师尊就会发现他依旧是他最骄傲的徒弟，他又能成为师尊最宠爱的徒弟。

没准，哦，不，他一定能成为孙悟空的。

可他最终失望了。

是那石猴子的固执伤害了他。

石猴子没离开，他蜷缩着受伤的身体，坐在石板门旁。

偶有童子经过也不去理睬他，他就这么坐在这，直到三天之后须菩提心情好些到天台喂鸟看到了他。

须菩提俯身看他，石猴子撇着嘴，歪着脑袋瞪他。

“你还呆在这做什么，没打疼你么？”

石猴子不满的摸摸屁股：“疼，快疼死了！”

“疼死了还不走？”

“我要学法术！”

“啊？”

石猴子瞪着那双水莹莹的金色眸子，一脸倔强的对他说：“我要学法术，我要学长生不老之术，救我的伙伴！”

多年之后，每当须菩提站在天台，总是习惯性的往下望一望。

不知不觉，那猴子倔强的身形已经刻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六耳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师尊会收他为徒？

万千的童子师兄也想破了头，依旧没什么结果。

须菩提只是笑道：“一时冲动”

就这样，石猴子成为了须菩提的徒弟，可他却连续三年，创下‘斜月三星洞最懒徒弟’记录。

须菩提看着成绩表，牙都快气掉了。

“砍柴记录0，挑水记录0，捣蛋记录456985231，记大过461356，你想干什么！你来我三星洞干什么！”

须菩提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却慵懒的靠在柱子上打呵欠：“我要学法术”

“任何法术都要打好根基！看你的师兄们，每日努力用功，再过一千年就能得道，你呢！”

石猴子睁大了眼：“靠！一千年？！那我的花果山和我的伙伴们会不会都被大海冲到南极去了！”

须菩提吃了一瓶‘速效救心丸’，正在顺气。石猴子见他不理自己，一晃尾巴便没了影。

不多时，他一手掐五只鸟腿，就像是捏着五个烧鸡。

“你、你、你想做什么？！”

石猴狡猾一笑：“你若不教我法术，我便杀了它们！”

须菩提颔首挥臂，那些鸟都变成了石头。

“喂！我说着玩的！你干嘛把它们变成石头！”

“呵，你竟用几只鸟儿威胁我，难道你不知道仙神断了七情六欲么？”

“仙神断了七情六欲？”石猴子歪歪头：“那你们不用吃饭么？”

“当然”

“也不用洗澡？”

“嗯”

“而且不生小孩？”

须菩提恼羞成怒，身边的童子们纷纷捂住嘴憋着笑。

“出去！”

“我不走！我还没学到长生不老术！”石猴子依旧倔强。

“呵，当年老衲没打疼你是么？”

石猴子依旧瞪着他。

须菩提手中的浮沉顿时化作冒着火星带着倒刺的鞭子，随着须菩提的指令，一下下狠狠的抽在他的身上。

石猴子趴在地上，含着泪忍受着，却始终不肯离去。

直到须菩提打累了，石猴子快死了，那拂尘才终于变回原来的样子。

望着地上瑟瑟发抖浑身是血的猴儿，须菩提反倒有些动容了。

“你回去吧，我不杀你，就当从来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回去做你的石猴子去吧，不会有任何人找你的麻烦”

六耳愣住了。

师尊不会轻易许诺，而他一旦许诺就一定会兑现。

即便是这猴子如此无礼，大逆不道，师尊仍然对他网开一面，甚至承诺了他之后衣食无忧的生活。

这是多么大的恩赐啊！

在场的师兄弟们都眼红的看着石猴子，可他却说：“我不回去”

“为何？”须菩提十分错愕。

石猴子抬起他倔强的金色眸子，那里面满含了泪水，却固执的不肯落下。

“没学到长生不老之术，我的同伴们都会死的！”

“生死由天定，这是自然规律，你切莫执着”

“不！我不要他们死！”石猴子摇摇头：“我要他们都成为神仙，那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怕任何猛兽，过上快乐日子了！”

在场所有师兄弟都在嘲笑他的无知，只有须菩提冷着脸，一挥衣袖：“你走吧，我教不了你！”

“你是神仙，为什么教不了我！”

须菩提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教你？他们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拿感情来威胁神仙的你，又有哪个神仙教化得了？”

“我不信你们真的没有七情六欲，也不信你真的会不管你的鸟。我看到过的，你每天都去天台喂它们，你那么喜欢它们，就像我喜欢我的伙伴”石猴子跪在地上，因为疼痛略微颤抖着：“师父，请你救救他们吧！”

须菩提笑了，然后一挥浮沉，地上变成石头的鸟儿已化为粉末，消失殆尽。

石猴子睁大了眼，抬起头看到须菩提一脸残忍的微笑。

“你以为是生命，在我眼里却只是一块石头。石头啊石头，却贪心想变成生命，反倒算了卿卿性命，罪过啊罪过”

石猴子向前爬了几步，挡住风，却还是不能阻止那粉末的离去。

他猛地抬起头，鹰一般的眼睛再没有点点泪光，满是彻骨的仇恨。

他说：“你明明爱着它们，为什么杀了它们！”

同样的问题，须菩提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我爱它们，它们却不爱我，日夜想的都是如何摆脱我的牢笼，趁夜飞走”

石猴子露出了个无比苦涩的微笑。

“你真的断了七情六欲么？”

“当然，我所喜爱的，我所厌恶的，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这就是神仙，这就是长生不老的秘籍，你可想要？”

石猴子摇摇头：“我不要了”

他缓缓站起身，拖着受伤的身子来到须菩提面前，无比高傲的对他竖起了右手的中指。

“杀掉我爱的人换来的长生，我消受不起。我更承担不了，长生千年积攒的，永无休止的贪婪”

须菩提觉得滑稽好笑：“贪婪？三界都是我们的，我们掌控生死，还能贪什么？”

“未来”石猴子说：“此刻你高高在上，神祖仙尊，下一秒就会被无数个厌恶着神仙的人推下台，沦为一介匹夫，受尽侮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不教我们法术，若是还没贯彻你那些无感情的思想，有朝一日，徒弟辉煌了，死的就是你。因为他们可以忘记父母双亲，也能为了贪念折断你这个师尊的脊梁骨！”

须菩提浑身颤抖，双眼圆瞪。

师兄弟们急作一团，有的取药，有的倒水，有的拿起家伙要赶石猴子出去。

“不用你们赶！我自己会走！”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步挪向门口，却在终点回过头。

他高傲的扬起下巴，像是在俯视着整个三界。

“从此之后，我石猴再也不跪仙神！”

这一句话，洞穿三界，响彻云霄，地府的鬼魂为此而摇摆，天庭的兵将闻之而恐慌。

就连须菩提，都不禁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师尊要杀他，师尊就要杀他了。六耳在暗处激动万分，同各位师兄弟一起等待着看那石猴是如何灰飞烟灭的。

可须菩提却一抚浮尘，只见那石猴身上的伤快速愈合，连疤都没留一个。

须菩提却大笑着：“哈哈哈好！那么多能人志士，武艺高强都不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你居然屡屡破界，还说要杀我！哈哈哈好！你这个徒弟，我要定了！”

石猴子诧异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须菩提却宛若慈父，抬手轻揉他的头说：“我以为，这世上所有生灵，都能为了一己私利，倾尽所有，没想到石头里蹦出个石猴给老衲上了一课！今日我便要收你为徒，教你法术，将来定成三界的栋梁之材！”

石猴子狐疑的问：“喂，你不怕我把你拉下马么？”

“哈哈哈拉不拉得下，就要看你的造化了。我教你法术，却教不会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神仙，带到来日出师之时，切莫对外宣称，我是你的师父”

石猴子喜形于色，冲须菩提弯腰行礼：“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须菩提伸出手抚摸他的头，甚是宠爱。

“你可有姓？”

“弟子不曾有”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弟子求之不得！”

“就叫孙悟空！”

石猴子听到开心地上窜下跳，大叫着‘我有名字了！’。

而躲在柱子后的六耳却如雷轰顶。

他失神的看着微笑的须菩提和开心的猴儿，缓缓闭上了眼。

他是孙悟空，他终于成为了孙悟空。

而六耳，终于被抛弃了。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但最后都出于对师尊的不舍而留了下来。

他亲眼看师尊教他法术，看师尊抚摸他的头，看师尊对他说‘你是我最骄傲的徒弟’。

恨，慢慢的从心底发芽了。

他发誓他要报复石猴子，他要让他再也不能呆在须菩提身边，要他滚出斜月三星洞。

可他还没动手的时候，那猴子却已经被师尊赶走了。

荒谬的理由——“谁让你碰我鹦鹉的！给我滚！一辈子别回来！”

须菩提肯定是喝醉了才这么说的——三星洞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除了孙悟空。

“你大爷的！谁稀罕你的鹦鹉！谁稀罕你的洞府！老子再也不回来了！嗝~”

就这样，石猴子走了，拿着一坛好酒，一摇一晃的走了。

正如他说的，他再也没回来，而须菩提酒醒之后，也从未提起此事。

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须菩提大多时间在天台喂鸟，可只有六耳知道，他在看东方。

他在看那只石猴子，成为孙悟空的石猴子。

“既然想念，为何不留在身边呢？”他问须菩提。

“唯有断了七情六欲，方可成仁”

“师尊是在说自己还是说那只石猴？”

“呵，说给他听他听不见，说给我听我做不到，还有什么意义”

六耳摇摇头：“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他那种大逆不道的石猴会成为师尊您的欲念”

须菩提笑笑，伸出手，如多年前一样，抚摸他的皮毛。

“是你尚未领悟”

六耳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然后他随着须菩提的视线看到了万里之外的花果山，群妖聚集，畅饮谈笑。

就那么一眼，他看到了她，那只高贵又美丽的鹏鸟。她一个轻蔑的眼神足以俘虏他的心，他不禁心跳加快，脸色转红。

须菩提笑了，一挥衣袖，斜月三星洞的一切都化作了石头。

小童、书籍、火焰，还有那些鸟。

六耳吃惊的看着这一切，感觉他和须菩提像是站在山峰上一般。

“你们都是我最骄傲的徒弟”须菩提说：“陪我在这石山上，我也为你取个名字可好？”

六耳愣住了。

“叫孙悟空吧！”

六耳瞪大了眼，不自然的看了一眼东方。

须菩提笑道：“我能让石头变成生命，也能让他重新变回石头。我能扭转三界的时间，回到没有石猴的那天，你当孙悟空，可好？”

六耳呆愣了许久，终于摇摇头。

须菩提不解：“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你不是一直恨着石猴子么？为了素不相识的她，你能放弃这一切么？”

恍若生死抉择，六耳想了许久，终于跪在他面前。

“师尊，徒儿不孝，你且放我走吧！”

须菩提大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毕生的贪念”

“哈哈哈哈！”须菩提大笑着：“走吧走吧！莫说是我抛弃了你，你不也为了自己的贪念抛弃了为师吗？”

六耳红着眼，给须菩提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消失在山峰之巅。

陡峭的山峰上，徒留一位老者仰天长笑，而后触景伤情，依仗叹息。

一念执着，一念成魔。

一念而过，一念成佛。

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