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千秋万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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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宁殿里里外外透着阴森寒气,店门两侧高吊四盏大红灯笼,映照出咸宁殿漆黑的轮廓。殿门内一片漆黑,物什皆不可细看,小宦官提一柄八角宫灯引我入殿,灯光随他的脚步左右摇晃。越往里走,越寒意逼人,我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小宦官的脚步停在一副珠帘外。

整座咸宁殿黑暗压抑如同墓穴,珠帘后却透出隐隐微亮。

小宦官小心翼翼撩开珠帘示意我进去,珠帘后是一方寒池,月光透过薄纱打在水面上,映出窗外一枝雪樱的花影。寒气从寒池中弥漫开来,朦胧了李温的身影。

他着一席大红中衣斜靠在池水中,双臂搭着池沿,冷可蚀骨的冰水浸没腰际,银白长发披在肩上。

听到轻撩珠帘的哔啵声响,他微偏了头看向珠帘,眉眼间不似怡然庭里那份怡然,即使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袍也让人觉得清冷。

“姨娘,”他轻轻唤我,声音很小,我只好走的离他近些,听他轻问:“你与朕多少年未见了?”

我站在寒池边上:“二十年了。”

他轻轻点头,闭上眼睛:“笙歌与朕……多少年未见了?”

我愕然,回想起这个遥远的名字,淡淡道:“二十年了。”

他眉宇间浮起沉重的痛色,摇摇头:“二十年三月十九天。”

不曾想他还记着这个名字,世人都说他已经没了感情。宴会上看见他的那么多妻妾,我以为他早就将那段过往忘怀。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再难解的结也该解开了。”

“结的开么?”他抬起一只手臂望着自己的手掌:“解不开的。”一串水珠顺着手指滑向手心,手臂,最后消失在衣袖里。

“是朕亲手杀了她。”

二十年前,我擅自让他看到那段过往的真相,以为让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是真的,他就能够放下心结,可是恨一个曾深爱过的人,或者杀一个曾深爱过的人。到底哪一个心结更难解?

“那么你今日找我来。是想要我帮你什么?”

他抬起头,顺着从木窗中斜斜射进殿里的月光,目光落到躺在窗下寒池边的一卷画轴。我迟疑着走过去,画卷被水气氲湿。卷轴边上的白绢都已泛黄。画卷旁还躺着一枚精致的匕首。

“你是想……再看到这画中之境?”我将画卷托起来。画中荷塘清浅,小荷才露尖尖角,荷塘边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石上隐约血迹。

这是当年我曾为他作出的步虚画境。

“听母后说,姨娘身怀可以让人心愿成真的秘术。”他手臂重新搭上池沿,昂头靠着池壁闭上眼睛。

我心中隐隐不安,一个帝王的心愿,如果需要一个幻境得以实现,那一定是凡尘现世无法实现的心愿,而凡尘之中连坐拥天下的他都无法的心愿,就已不再是凡尘之人所能奢求的心愿,比如说扭转生死,比如说改变乾坤。

他淡然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中飘荡:“朕想要补偿她,这算不算得一桩心愿?”

果然被我猜中。

他想要见到笙歌,在画境之中补偿笙歌。这算得一桩心愿,而且是一桩致命的心愿。

虽然满朝说他暴虐,若不依他很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总不能他寻死也要依着他。我望了望珠帘的方向,墨白就在外边等我,虽然看不到他,但他离我很近,这样我就很放心。我清了清喉咙:“这件事我不能帮你,温儿。”

话音刚落,他忽然睁开眼睛,阴冷目光如同地狱的黑暗瞬间将我包裹,我浑身冷颤,倒退了一步,手中画落到地上。

那样可怕的目光之下,他唇角却忽而扬起飘渺笑意:“如今竟连你也怕朕。”

我不敢直视他,悄悄瞄了他一眼。那双如同饿极的猛兽般的眼睛,忽然搭下眼角,眸子里的阴冷目光渐渐收敛,换之以无从知晓的莫大悲凉。

他未再提步虚画境之事,却突然对我说:“你在坊间,应比朕听到了更多对朕的谩骂吧?那些人,他们是如何骂朕的?”

坊间如何骂他,百姓把所有难听的话都按在了他身上。我看着他,他嘴角悲凉的笑意更深,寒池中荡起一圈涟漪:“他们是不是骂朕暴虐无道,滥杀忠良,荒淫享乐,不问朝政?朕听说宫里前些日子似还传了一支曲子,唱作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

这样的辱骂,他自己说出口,轻轻松松,就像在说别人一样。

“不要说了。”我打断他,我从不相信世上的传言,何况他薄凉也罢,残暴也罢,那都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是命运摆布着他,那些所谓的温温如玉,所谓的仁,他也是想要得到的。

他没有被我打断,继续说道,声音没过我:“黄巢乱党起兵反唐,险些灭了大唐,宣宗励精图治一生打下的盛世毁在朕手里,我是个怪物,杀了原本该做君王的人,自己却做不了一个好君王。百姓恨我,起兵伐我,百官恨我,暗通反我。”

他声音里没有一丝痛色,却让听到这些话的我痛的仿佛心口戳了个窟窿,他已经不再用“朕”这个字,他连自己都不愿承认自己是君王了,我几乎央求:“你不要说了。”

“天下都恨我。”

“那是他们都不了解你。”

他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就像压根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自顾自地说:“这样的我,活在幻世之中得到我想要的,死在现世之中得到天下想要的,岂不是很好?”

他不惧死,一个早已被预言活不过弱冠之年的人。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如今还活生生存在在世上。我也知道的,自他提剑杀入东宫的那一刻起,他已把生死看的格外淡了。

看着他,我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情,我的胞弟李涵。这么多年过去,什么仇什么恨都已经化为乌有,而剩下的,唯有对他的一丝愧疚。

玉兰花中,油纸伞下。他想要纠正一段过往。获得圆满的死在画境中,可我没有让他如愿。我没有用画境取他性命,但他还是死了,死的很孤单。如果那时候他是死在画境里。或可以在一方不为人知的世界求得一份白首相安。

如果温儿活在世上就如同现在带着痛苦浸泡在天下的谩骂之中。或许步虚画境是他最好的归处。

我将地上的画卷捡起来。走到他身后:“我帮你。”

他背对着我,寒池倒映出他一泓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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