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水绕东城(1 / 2)
元德四年的秋,梁国的天气依旧不好。
夏末的余热渐渐退去,繁桂坊的一草一木被淅淅沥沥的秋雨打的蔫头蔫脑,檐角的雨水滴落在泥土里,使马车的辙迹越发不可辨。梁律规定,封王的皇子都要成年之后赴封地王府,但显然有例外。苏谨封王很迟,一直留居帝京,连这官沟之外的屋子都是自己从商人手中买下的。
坊内本就僻静,一旦多出一点响动,都十分引人注意——就像这已经是这日的第三辆马车了。
绵绵秋雨下,真雅令人关了门,院子寂静的仿若从未有人在这里居住。
回暖听到疏雨打在芭蕉上的声音,一下下像是要嵌进人心底。她看着母亲撑着额头双眼通红,不知道手上的杯子要不要递过去。管家拿了她攥着的小茶杯,放在了桌上:“夫人多少喝点水。”
真雅咬着嘴唇,颤抖着挤出一句话:“我要入宫见太后。”她溢满泪水的眸子注视着孩子,“暖暖跟我一起去。”
“妈妈……”回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吓得说不出话来,“爹爹怎么了?”
真雅再也忍不住,抱着小女儿大哭起来。
巳时刚过,又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
黑衣皂靴的武士和管家交谈了几句,点头道:“请夫人和郡主随小人来。太后已等候多时了。”
回暖第二次进宫,是由母亲抱着的。她想起两个月前她和父亲说妈妈总是让她自己走,当时他还说是她长胖了。她觉得还是爹爹抱着舒服一些,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多想,好像妈妈觉得她还是太小了。
宫城内也像寻常人家一样飘着雨丝。明心宫的黛瓦掩在疏黄的桐叶间,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侍女将他们引进宫内,真雅的裙摆被雨沾湿,在光滑的大理石和地毯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水印,浸透毯面上的优昙花。
沈太后坐在上次回暖看到的位置,只不过面前跪的人从她父亲换成了母亲。
回暖近距离地看,她真是长得很美,尤其一双眼,看到了就让人移不开。只是这美丽,好像总是浸在微雨里。回暖一直喜欢美丽的东西和人,不由自主就生出亲近之情。
真雅哭道:“太后一定要救救回暖,王爷已经回不来了,我虽是外族,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去陪他,可是我们的女儿要好好的,她不能收到任何伤害。”
沈太后满目痛色,她慢慢从榻上下来,双手揽过真雅消瘦的肩,困难地开口道:“暖暖留在我这儿,以后就由我来保护这孩子……我们只能暂且顶过这一阵子,那帮乱臣贼子连一个亲王都敢算计,还有什么顾忌的?你和孩子必须留在明心宫,王府绝不能回了。”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勉力道:“突厥在紧要关口转向梁军,你叔叔已乘机回国继位,你知道了么?你是不是想过带孩子回国?可是我只能告诉你,你现在的选择没有错,你放心……我已对不起他,对不起他父亲,不会再……”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喘了几声。
真雅握着项下的银坠子,眼眸低垂,“我明白。就算我回去了,西夜也是一团乱,我们没有能力反击突厥人。可我要先去看看王爷,我一定得在王爷回京前去看他……他会想家的。”她搂紧了孩子,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沈太后的袖子已经全湿了,侍女端来面巾蹲下身想替她擦拭,被一把打翻,慌得立马跪在一旁。
沈太后沙哑道:“你去吧。我让玄英带人与你一同去,可是你要想好,他们不会管你是谁,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真雅说道:“我想了很久了,我太想他了。我不愿意和孩子分开,可是现在我无法拒绝这个机会……”她俯首凝视着回暖,“暖暖听话,记住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妈妈会快一点回来的。”
回暖抱着她的腰,终于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八月中旬,真雅一袭黑衣日夜赶往边境襄东城,迎回靖北王灵柩。
回暖看着窗外枯黄的树叶,碎金一样铺满了小路。小厮们很是勤快,不一会儿就打扫完毕离去。
窗边还站着一个人。
贺兰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袋子,里面有两块做工精致的桃红色糕点。他将手往前伸了伸,嘴角扬起一个新月似的弧度,漆黑的眼盯在回暖的小脸上。
这个小丫头不怎么讨人喜欢,住进家里的时候他怎么逗都不说话,可是他没有妹妹,连表妹堂妹都很少,少不得一一容忍过来。
“妹妹?”
回暖看了一眼,很敷衍地道:“谢谢哥哥。”并不去拿。
贺兰津不知道没到三岁的孩子有这么难带,虽说小姑娘说话懂事早,也不该这么难对付吧!他记得自己小时候都是二哥带着跑,也没什么抵触啊。
他很有耐心地把点心掰碎了放在她手里,回暖这才慢悠悠地塞到嘴里,看得贺兰津想哭。贺兰津蹲下来捏她的脸,“小郡主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不担心婶婶么……”
回暖大声道:“妈妈说她会快点回来的!”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里忽然间水汽满满,眨了一眨,泪珠扑簌簌掉了下来。
贺兰家的小少爷当场慌了,下意识就学着母亲那样把她抱在身前,轻轻拍着她后背:“妹妹别哭啊……是哥哥不好,夫人很快就会回来的!”
没想到回暖一发不可收拾,越哭越大,扒在他衣服上还呛了两下,贺兰津只觉头痛欲裂,招呼门外侍女把他母亲叫来。
一盏茶功夫之后,他头上就多了个包。
贺兰夫人抱一个拉一个,走到饭厅去,吩咐做些孩子爱吃的菜。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喜欢吃什么,一到府上,从不说半个不字,也不大哭,好像她母亲出门买东西了一样。
苏回暖就是这样有点迟钝的孩子。她印象里父母跟她说什么事,她做就是,从来不问。可是这次的时间太长了,她已经在贺兰府待了四天,她怕妈妈不来接她了。
她和夫人说,夫人一勺勺喂她吃着桂花粥,对她笑道:“怎么可能。”回暖就说有可能的,可能她爹爹也不能来接她了。
贺兰夫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抚着她柔软的发丝,沉默了很久。
“小郡主以后要和婆婆住在一起,婆婆的事情马上就可以办好,接暖暖进宫了。”
回暖问道:“妈妈到底做什么去了,伯母知道么?她说爹爹回不来了?”
贺兰津惊觉这孩子一主动说话,必然是问他母亲关于她父母的事。表面上看起来稳得很,实际上还是正常的。
他就放下勺子拉着她左手:“妹妹不要怕,还有三个哥哥罩着你呢……唔,娘你别敲我。”
回暖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贺兰津就放开了。她似乎天生有一种隐蔽的不安全感。
贺兰夫人接到小儿子有些茫然的目光,心中叹了一叹。
贺兰省申时末回了家门。雨后初霁,明媚的阳光在天上停留的不会很久,清蓝的苍穹从云间稍稍露了一点,宛如上好的瓷器刚烧成。可贺兰省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
“我揣测太后之意,怕是要亲自去一趟定启了。”贺兰省处理完公务就赶回家门,和夫人商量。
“沈家不管了?”贺兰夫人大吃一惊,随即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冷笑道:“怪不得当年清河郡硬是看不上那一群人,只是可惜了。”
贺兰省深吸一口气:“你儿子生得多,话也多了。谁不知太后那继兄是个赌鬼,偏偏承了爵,也是气数该尽。”说完,便自知失言,与妻子大眼瞪小眼。
贺兰夫人啜了口茶道:“你官当得大,胆子也大了。”
这话戳到了贺兰省心坎上,他重重哼了一声:“官大能有相爷大?胆大能有坤极大?”
贺兰夫人语塞。良久,贺兰省将瓷杯在桌沿上一磕,沉声道:“太后懿旨,郡主明日入宫,不得有任何闪失。”
“那孩子还那么小……我想着多陪她一段时日。她母亲已经到定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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