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风整人的懊悔(1 / 2)
跟风整人的懊悔
2018-04-15 作者: 王克明;吴思
跟风整人的懊悔
赵遐秋
赵遐秋,女,1935年10月10日出生,浙江绍兴人。文学教授。196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到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任教。出版的著作有《中国现代小说史》(上、下,与曾庆瑞合著)、《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史》、《中国现代小说140家札记》(上、下,与曾庆瑞合著)、《成仿吾传》、《徐志摩陆小曼》(与曾庆瑞合著)、《徐志摩传》、《十论谢霜天》、《文学“**”面面观》(与曾庆瑞合著)、《生命的思索与呐喊——陈映真的小说气象》、《林园散论》(与曾庆瑞合著)、《台湾文学论集》(与曾庆瑞合著)等,又主编有《台湾新文学思潮史纲》、《台湾作家研究丛书》、《台湾乡土文学八大家——乡土意识与爱国主义》、《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精读文库》、《华人女作家与成名作?台湾卷》、《文学“**”批判》等。与曾庆瑞合出有18卷本的《曾庆瑞赵遐秋文集》。近年出版有记忆自己“文革”遭遇的《秋风秋雨》一书。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道: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弟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弟弟!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文革”中,**及其死党跟“四人帮”,相互勾结,猖狂肆虐十年,都可算是鲁迅笔下那种“吃人的人”;我,和我一样受苦受难的同胞,其实都是被他们“吃了”的人。
然而,在我被人“整”的时候,我痛苦地想起了我也曾经“整”过人。我反复咀嚼着鲁迅那“被人吃”与“吃人”的无比卓越的论述。终于,我醒悟了——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就是鲁迅所说的,我在被人“吃”,我也曾参与了那“吃人”的“盛宴”。
1957年开展反“右派”斗争的时候,我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一年级学生。我们年级有四个班,我在一班,任团支部书记。
作为学生,我经历了反“右派”斗争的大鸣大放、批判斗争和后期处理三个阶段,也就是说,经历了一个完整的过程。
我记得,那一年的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第二天,我们一班党小组讨论了班上批判“右派”的斗争,决定全班先开会批判邵家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在大鸣大放中,邵家基贴出大字报《换汤不换药》,批评政府有些部门,有旧中国的“衙门”作风。在鸣放会上,他又列举了苏联红军在东北抢夺财物、强奸妇女等等事例,批评政府没有维护国家、民族的尊严,没有抗议,没有抵抗。党委给他定了两条“罪状”:一是反对**领导;一是反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邵家基是共青团员,批判会的形式是团支部扩大会议,非团员列席参加,我这个团支部书记就是当然的批判会的主持人。
一开始,我庆幸主持会议,误以为主持批判会就像中学开会的司仪一样,报告一下发言的程序而已,自己不作批判发言。说实话,当时我很困惑。一方面,我觉得应该做到党指到哪儿就打到哪儿;另一方面,我又觉得邵家基固然有这样或那样的错误看法,动机却是好的,是善意的批评。动机与效果是一致的,好的动机,怎么会有坏的效果呢?就当时的思想状态是,我乐意主持会议,不想发言。
1956年,赵遐秋入读北京大学中文系。
哪知,批判会开得很激烈,发言的调子很高。党小组长写了纸条递给我,要我作总结发言,进一步提高士气,以利再战。可是,散会以后,党小组长说我的总结只是发言论点的客观梳理,没有归纳提高,没有战斗性,语气平平,最后对邵家基居然说“我提醒你……”应该义正词严地说“我警告你……”这充分表现了我这个人的温情主义。党小组里的另一位党员童羽还说:“你是预备党员,要在反‘右’斗争的火线上争取转正。你今天的表现,不像**员的样子。”
当天夜晚,我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觉得,是我们**发动大鸣大放,号召大家批评、提意见的,邵家基响应党的号召,向党提出意见,即使有些事实不符合实际,有些看法片面,那也是为我们**好,是善意的批评,怎么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再说,**不是说过,**人对待批评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既然这样,不能由于某些意见偏颇、片面,就断定人家是反对自己吧!
第二天早晨,在食堂,我遇见了牛然之。他把我拉到食堂一个角落里,关切地问了问我的想法,而后严肃地说:
“你从中学来,没经历过群众性的政治运动,你实在太糊涂了。在政治运动中,特别在公开场合,你不能随意说话。你的思路不对头!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前提。现在的前提是,党委已经确认邵家基的言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这就是效果,这就是坏效果!要知道,动机是看不见的东西,只能从效果看动机。党委认为邵家基的效果是坏的,他的动机当然也是坏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诚恳地说:
“仔细想想,其实你就是不相信党委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不会给你乱扣帽子!’说开了,就是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党!”
他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
他的话,让我后怕了起来!
从此,我想问题的思想变了。我接受了牛然之的批评。我觉得我的政治立场确实有问题。眼前,关键之关键是我要绝对地相信党相信**,具体说,就是要绝对地相信北大党委,相信中文系党总支,相信我们年级党支部,相信我们班的党小组,相信我们班党小组长和别的党员,相信党组织是伟大的、英明的、正确的,不会做错事的。晚上,躺在床上,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从今以后,**说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决不能三心二意。”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班上开第二次批判会的前夕,党小组长通知我,批判会改由另一位党员主持。这,对我无异于当头一棒。我害怕极了。我想,我再不积极表现,我这个预备党员真的不能转正了,我的党籍真的保不住了。怎么办呢?我必须给自己立下一个死规矩,对**的话,对党组织的意见,绝不问“为什么”,怎么说就怎么做,绝不含糊。
于是,我“义正词严”地批判了邵家基的“右派言论”。上纲上线绝不留情,声色俱厉自不待言。
于是,对于班上另一个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同学,同样,我的批判也“义正词严”,也上纲上线,声色俱厉。
不仅是对“右派分子”邵家基等的批判,对于班上没划右派却被认定为“思想右倾”的同学,以及被认定为“有严重思想和品质问题”的另两位同学,在开展批判的时候,我也是紧跟在党小组长的后边,上纲上线,声色俱厉,显得“义正词严”的。
没有别的,我就是要证明,我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我是紧跟党中央紧跟**的,我无愧于**员的光荣称号,我是一合格的**员。
随着“文革”浩劫降临,我自己挨“整”了,我对挨“整”有了切肤的同感了,我才知道,当初,我参与“整”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恶行”了。我确信了,我被人在“吃”,可是,我也曾参与了那“吃人”的“盛宴”。
31年后的1988年5月,我在武汉大学再次见到了邵家基。迎面走来,老了,瘦了,也矮了些,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了,他是邵家基吗?我想,这要是走在大街上,我真的不敢相认。让我难过的是,他的言谈举止无不透出那郁郁的伤感,连他的笑都散发出一种苦涩的味道。当着老同学们的面,我忍不住,站起身来,向他一鞠躬,向他道歉,我为自己参加了对他的错误批判,痛感万分羞愧……
我在1957年的表现终于被肯定了。
1958年反“右”后期,党支部大会通过并报北大党委批准我按期转正,我成了一名正式的**员。
反“右派”的斗争给我留下了什么呢?从表层看,那就是要永远和**、党组织保持一致。对**的话,对党的指示,我总要积极主动从各个方面,找出之所以正确的种种理由,以心安理得地去执行。
从深层看,我成了他人思想的奴隶,失去了自我独立意识。在**的话面前,在党的指示面前,我不想,也不敢有什么想法。有时,一些问号也会在脑海里出现。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立即警觉起来。我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疑惑只能一闪而过。我严严地关上了存在于大脑中的那扇智慧之门。
我开始成了一名党的驯服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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