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风整人的懊悔(2 / 2)
我的悲剧就在于,我认为,这,才是忠于党。
于是,等到接踵而至的又一个运动来了,我继续参与了“整”人的“恶行”。那是1959年10月,北京的天气凉爽多了。
有一天,在北大文史楼二层会议室,年级党支部开会,气氛压抑得让我觉得跟刚刚过去的“秋老虎”一样,令人窒闷得很。
会上,党总支传达了《中国**八届八中全会关于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和《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斗争》的文件。关于“反党集团”的决议,是决定把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分别调离国防、外交、省委书记等工作岗位,分别保留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以观后效”。关于“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决议说,“右倾机会主义已经成为当前党内的主要危险。团结全党和全国人民,保卫总路线,击退右倾机会主义的进攻,已经成为党的当前的主要战斗任务。”原来,9月,中央发出通知,决定把这两个决议传达到全体党员,进而传达到党外,随即开展一场“反右倾”运动。后来,我们才知道,历时46天的庐山会议——党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在8月16日的闭幕会上,总共通过了一个公报、四个决议和决定。除了上述两个外,还有《关于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决议》、《关于撤销黄克诚同志中央书记处书记的决定》。
听传达,先是吃惊,接着而来的是困惑。
我的脑海里接连不断地出现了杜鹏程《保卫延安》中的那睿智、善战的彭德怀形象,丁玲《彭德怀速写》中的那敦厚、和蔼可亲、笑容可掬的战士,以及抗美援朝通讯报道中那撼天动地的英雄彭大将军……接着我内心又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像水里的葫芦瓢一样,按下了这个,那个又冒了出来。他怎么会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怎么会成为反党集团的首犯?他怎么会反对**?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又立刻警觉了起来——这是**亲口下的指令,是党中央的决议,应该相信,必须相信!于是,我又在寻找各种理由,来论证八届八中全会决议的正确性。有了反“右”的“教训”,我不敢说出内心深处的困惑,随大流又不痛不痒地在支部会上表了态。
会后,我反复想,越想越紧张。我想,这么高层的领导人物,有着这么长的革命经历,历史上又打了无数次硬仗、胜仗,还会“右倾”,还反对**,可见阶级斗争多么尖锐,党内的路线斗争多么复杂。像我这样一个刚入党的人,该需要多大的努力来改造自己,才能不犯大的错误。我想,要不犯错误,唯一的保证就是任何情况下,要跟**、党组织保持一致。
1959年夏,赵遐秋(右)带着姐姐的女儿,与恋人曾庆瑞在北京北海公园留影。那之后不久,他们又经历了“反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
在这样的思想状态下,我参加了“反右倾”运动。
那年暑假,我们班上的同学高永波回福建老家。返回北大以后,说了许多农村存在的严重问题,转述了他父亲正确而在当时却认为是“右倾”的看法。我立即把他所说的和党中央八届八中全会的精神联系起来,立即把高永波的言论和彭德怀的“右倾”言论相对比,错误地认为这是一股“右倾翻案风”在共青团内的反映,迅速地出了一期专题壁报《听党的话,还是听爸爸的话》,错误地批判了高永波。那时的我,心里实实在在敬佩**的英明正确,庆幸自己紧跟了**,否则政治上也要栽跟头。
紧接着,我们年级被下放到京郊平谷县,配合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就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并且继续开展我们内部的“反右倾斗争”。
2007年11月,在18卷本的《曾庆瑞赵遐秋文集》出版的时候,庆瑞和我在《文集》的“前言”里,痛心地写下了这么一段文字:
“庐山会议”后,我们被下放到京郊平谷胡庄,一边忍饥挨饿参加海子水库的重体力劳动,一边声嘶力竭开展极左的“反右倾”运动。出身富农家庭的同班同学邢志恒,一天深夜,在一场闹剧式的批判会上被批判斗争后,留下年轻的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也留下不再申诉,而且当时也无处申诉的冤屈,跑到邻村南独乐河路边的一棵大槐树上上吊自杀了。我们俩也参与了对他的批判和斗争。这使我们深感有罪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个无辜的人为我们时代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之后,当时的北大党委害怕事态扩大,终于召回了自己的学生,我们的“反右倾”运动戛然而止。
确实,邢志恒的自杀,极大地震撼了我。
我深感有罪,创巨痛深!
我的悲剧,在批判邵家基、高永波他们的时候,主导行为的主要是思想,是认识上的错误,而在胡庄批判邢志恒,却是严重的个人主义思想在作祟。
下放到胡庄,我十分吃惊!
1949年到1959年,解放10年了,农民的生活仍在贫困线之下。我们和社员一起,打破了传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常规,经常夜战。整天干着重体力劳动,每日只能吃上两顿饭,每顿只能喝上稀稀的棒子面粥。当时喝得饱饱的、肚子鼓鼓的,上几趟厕所,肚子就瘪了,而后咕咕叫个不停。夜里,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就精神会餐。脑海里出现各种各样的食物,北大食堂的饭菜香味,似乎扑面而来,母亲为我做的葱油饼的葱花香味,常常伴我进入梦乡……
胡庄农民的极端贫困,自己的饥饿感受,一下子轰毁了我对三面红旗的信念。那一刻,我想起了彭德怀上书**,想起了高永波和他的父亲。我不再困惑了,不再犹豫了,我否定了我盲目相信的这一切,我后悔莫及。我责问过高永波,是听党的话,还是听爸爸的话。如果爸爸的话符合实际,代表了农民的利益,为什么不能听呢?如果党的某项政策脱离农村实际,是空话,大话,不实之话,又为什么不能批评呢?想到这里,我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又害怕了起来,在庐山会议上,彭老总不是说了真话而被打成反党集团的首犯吗?那是“前车之鉴”,我该怎么办?——我胆怯了。
在胡庄,班上党小组讨论开展“反右倾”运动的时候,我先是沉默,到了不能不表态的时候,我违心地说了一通拥护开展“反右倾”运动的套话、假话。
就是这套话、假话,让我40多年来,一直深深地自责。我自责,是因为我也参与了对邢志恒的批判,就是那场批判逼迫他走向了绝路。
“文革”中,在我遭难的日子里,我常想起邢志恒。只有在那时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冤屈有多大,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他的无奈、迷茫和锥心蚀骨的痛苦。
我不会忘记,那是批判邢志恒的第三天,我不能不发言了。我知道,发言、不发言、发什么内容的言,都在表现自己的政治立场,关联着自己的政治前途。发言吧,明明邢志恒所说的,符合农村实际,我怎么说呢?要说,只能说假话。不发言,更是个态度问题,至少是政治立场不鲜明不坚定。那天中午,左思右想,我竟为个人的所谓政治前途,迈错了一步,作出了一个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的抉择——下午,我发言了。
我说了一番连自己也不信服的话。比如,我说,“比,要看怎么比?胡支书(胡庄党支部书记)的母亲胡奶奶说得好!当年抗日战争时期,他们躲在后山洞里,天天盼,月月盼,就盼望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每天喝上两顿稀粥,那就是天堂的日子了。如今,我们能够一天两顿粥,岂不是实现了农民的梦想吗?”等等,等等。
为了表现自己的“觉悟”,我的发言,调子之高,帽子之大,嗓门之响,结束语里一改批判邵家基时所说的“我提醒……”而用了“我警告……”“我正告……”,俨然是个“斗士”的模样。发完言,我松了口气。
然而,转头看见邢志恒,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的样子,我心酸了,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很恶心,是个小人,是个欺侮人的小人。我为自己说假话、讲歪理、装腔作势而感到羞耻。
我不会忘记,就在那天午夜,几位男同学叫醒了我们女生,他们焦急地喊着:“邢志恒,不在了!”我惊恐不已,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我的脑子。那一刻,不容我多想,匆匆穿好衣服,赶到男生住地。全班分了几个小组,分路去找。一路上,我们使劲儿地喊着“邢志恒”、“邢志恒”,随着那穿过夜空的呼喊声,我的心在下沉,下沉……天大亮了,噩耗传来,一位邻村的农民兄弟在南独乐河路边,发现一棵大槐树上吊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
那时的我,欲哭,不敢哭!
那时的我,含泪,不敢流!
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批判会,想起了我那可诅咒的发言。
我在想,是我发言中哪句话,哪个说法,“逼”他走向了那棵大槐树的?
那时的我,从心灵深处萌生了有负于他的犯罪感;今日的我,已经认识到,我有罪,参与了“吃”他的“盛宴”。
在“反右倾运动”中,作为人,我的思想,已经在异化了。
我还是要说到鲁迅的《狂人日记》。《狂人日记》里有这样的话: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许还有?
救救孩子……
我,是不是也“可以改了”呢?是不是也要“从真心改起”呢?
毫无疑问,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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