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2 / 2)
许多人都喊着要到前线去,然而真到前线,叫你感觉痛苦的事情真多。所以东北青年刘琪君到长辛店一看就自杀了。可惜他自杀得太早,知道的事情还不多。固然,我们也不赞成他那样自杀的行为,因为本来救国是一种艰难事,我们牺牲要有实际的效果,然而前线现象能令一个爱国青年自杀,就不是寻常的事情了。
前线的二十九军官兵,那一种忠勇的情形,实在令人可歌可泣。他们从不对敌方的精利兵器表示恐惧,重重的子弹带缠着他们的上身,手枪、步枪、手榴弹、大刀、大衣、杂粮袋等等,挂满了他们身上,粗粗的腿,挺出的胸,有力的腕臂,红涨的脸面,有杀气的目光。每一个官兵在国家神圣任务笼罩之下,都成了英勇豪迈的壮士。敌人大炮把他们牺牲一批,第二批仍然和第一批一样雄赳赳地把守在前线上。刚才哨兵被人打死了,第二个哨兵会很快地挺身而上。敌我前线相距不到半里,我们的官兵毫无畏惧地在火线上谈笑,有人劝他们小心,他们反而说没有什么关系,这是说明我们的官兵乐观的精神。二十九军官兵在卢沟桥前线的表现,值得我们中华民族万世地讴歌和景仰。
然而,我们进一步看看卢沟桥抗战中的实况,我们就不自安了。
这样忠勇的官兵,我们对于他们的待遇怎样呢?他们以他们的血肉,保卫了北方交通咽喉,他们诚然本于他们的职责。然而他们在敌人精利的炮火之下,死的死,伤的伤了。我们并未见过卢沟桥战场上有过担架兵、看护队、医官、野战医院等任何国内战争时所必有的设备!死的死了,我们任他们英勇牺牲的躯体暴露在原野中!伤的伤了,我们没有救护工作,流血不能止,有毒不能消!如果战况稍平,全赖我们未死未伤的战士配合当地民众作出救护工作。此等人既没有专门救护知识,又没有救护器具。我们看到许多受伤官兵,被人扶着从卢沟桥走五六里路到长辛店。其他完全不能行动之重伤兵,则用乡间之杆绳等物,将其抬上,有些本来尚不十分厉害的伤兵,经如此抬到长辛店,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最觉得对不起为国伤亡将士的,是卢沟桥后方的长辛店,没有半点战场医院设备,全赖平汉铁路长辛店医院的医师们自动慷慨出来作救护工作,否则伤员们更加无人问了。
不但对于死伤救护,我们没有做什么工作,就是作战上枪炮以外的器材,亦完全由地方供给。在卢沟桥正面的,始终是吉星文一团,后方的交通运输,电讯通讯等,我们不曾作应有之布置。所以此次宛平县第六区,即长辛店所在区,民众对战事之负担,异常艰巨。对方有完备的铁道汽车等交通组织,而我则全恃地方之毛驴民夫大车以供往还。我方以始终一团的疲备之师,当彼全军之锐,官兵日渐耗损,城内物质破坏日多,敌方之炮火日烈,前方之补充完全恃未死战士的勇敢精神,后方之接济,则恃有限民力之勉强支持。
此次冲突,日方兴师动众,范围甚广。其后方为丰台,为天津,为沈阳,为高丽,为其本国;而迄今日止,我们之后方为宛平县之第六区,且此区区之一区,亦非有组织有计划者。军队无粮,问之地方;军队无盐,问之地方;军队修战壕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要燃料,问之地方;军队运输,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抬伤兵,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修路,要民夫,要石匠,问之地方;军队送饭,要民夫,问之地方;军队要大车,问之地方;军队要人力车,问之地方。我们对前线之供应,很不周到,致使诸将士分心于事务,减低作战能力。
地方民众为国牺牲之精神,此次在长辛店一带充分表现。民夫多日夜工作,既无报酬,又不能得一好休息处。我们要追问者,为什么国家对外抗战,要令宛平县第六区独当接应前方之责?
他写到了过着苦日子的民夫们对战争的无私支援,他们把他们唯一的生产工具——毛驴,贡献出来,为国家服务。他们说得多朴实、多好:“这回国家的事,不比往常”——
我们看到许多五六十岁的民夫,他们经不起昼夜不停止地工作,肢体发肿的。许多应差的毛驴,日夜不停地输运,连饮水工夫都没有,即渐渐瘦倒了。
有许多赶毛驴为生活的苦力,他们唯一的生产工具——毛驴既然是无代价的为国服务,他们“从手到口”的家庭,生活立刻失了凭借,父母妻子皆开始作乞丐生活,其有不愿作乞丐者,则采树叶及野菜为生,而这般苦力本身亦多枵腹奔走。有一脚夫在长辛店拍其空缩之腹,笑谓记者,这几天来都没有吃饱了。然而,他们对于这种辛苦的服务,毫无怨言,有一次管理他们的警士有疑感他们逃跑的意思,他们愤愤不平说:“您放心!这回国家事,不比往常,您要用,尽管招呼,不用说现在不会跑,就是咱们回家以后,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准来!”
有一个六十五岁的老农,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和一个毛驴,他被征到前方服务,日夜搬运,肩上肿了,腿也酸了,几天还不能回去,他放心不下他的家庭,两个孩子不能自主,小毛驴也无人照料,有一天他乘着送饭到前方的机会,在回来时候,绕道十余里,回家看望一趟,然后赶紧回到民夫本部来,管理警士认为他私自潜逃,罚他十天继续工作,他对我说:“作十天倒也没有什么,要说打外国的时候说我潜逃,我真有点不服气!”
长辛店卢沟桥这样地方,完全以交通过道的资格维持车站附近人民的生活,战争以后交通断绝,若干人之生活立刻失其来源,小商人,脚夫,人力车夫,乃至赶驴的苦力,平日本无富裕的盈余,今受外敌影响,生机断绝,而他们尚不能不作战争中军事运输等负担,其痛苦当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我曾问他们以此下去,如何支持,他们的答复是:“我们希望早日把日本打出关去,我们就可以再安心的过活!”所以民众对外抗战牺牲是以有希望为前提,而且忍耐有一定的限度,而且他们是欢迎攻击的战争,在短期中他们是可以无条件忍受的。
我在长辛店看到军队下令给宛平县政府,限他们三日之内,要修整一条两丈宽的公路,其中并有开石山工程,宛平县的属区,在永定河西岸的,只是全县面积的一部分,县长兼专员王冷斋先生已经累得生病,秘书长洪大中先生也刚从炮火灰下爬出来,他们人力财力太有限,而且开石山是需要技术指导和技术工人,也不是马上可以完工的事情。然而确乎军事需要,非常迫切,前线军队是没有不靠地方,县长为难,也是实情,只是全军对外抗战,这些事也没有人管。
范长江最后写到了一件发人深思的事:日军打了那么多的枪弹,可是没有一颗落在卢沟桥上,石桥无大伤……
有一件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日军数次如此猛烈炮击宛平城,而却未曾以一弹加于卢沟铁桥上,石桥亦无大伤。此中有极大之道理,万不可忽过。日军七日夺得卢沟铁桥,八日夜在相当牺牲下再入我军手中,论感情,日军对守桥军队痛恨已极,如志在单纯消灭吉团,则吉团本困守小小宛平城中,其后方交通与接济,全由桥上而来,日军如能将桥破坏,吉团之粮食弹药皆无来源,不战亦且不能持久。乃日军计不出此,惟集中炮火,打入城中,其意盖对北方根本认为已早有把握,只是希望能赶走强硬无援之吉团,此永定河上之两大交通要道,日军尚须珍惜为己有也。
平汉北段战争,论地势关系之重要,首推卢沟桥,有卢沟桥则尚可与丰台平分险要,而平绥路尚不致成为死路。卢沟一失,则人家整个控制平津险要,以平津间铁路为纽带,以北宁为后方,以优美的内线作战方式,以对付我津浦平汉之军队,可以收集中运用兵力以突破一方之效。平绥路之被囊括,尤其在无可逃避之中,而守卢沟桥,如对北方之敌言,当守宛平城东北二三里之沙岗高地,该地控平汉与北宁之接口,此为平保公路所必经。“七·七”事件后,日军占有其地,且著手构筑工事,至今未停,沙岗不守,宛平城亦不过如聊胜于无之地势,如并宛平城而放弃之,则北方内线作战之优良形势已成,今后再欲争回该地,恐非有重大之牺牲,不能达到目的了。
像斯诺一样,范长江也是历史的见证人。他站在卢沟桥上,古人、今人和未来的人,都对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寒冷的记忆不会结冰,它能使我们的胸腔发热,使头脑更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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