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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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18-04-15 作者: 王晋康

第五章

这个结论让人心里不舒服,不过很难驳倒。Www.Pinwenba.Com 吧姜元善接着说:“这就是历史的悖论。正因为有了这些榨尽民力、穷奢极欲的帝王,人类历史上才留下这么多让后人骄傲的名胜;可是,究其动机却充盈着‘恶’念。所以,我提出一个观点——人类历史的车轮是由‘恶’来推动的。”

“我来举一个反例,都江堰。李冰建造它的初衷是完全无私的。”朱郁非说,“你们参观过没有?太伟大了。那时没有炸药,甚至没有铁制工具,凿山开河用的是很笨的办法:先架火烧,再用水激,石头被激裂后再用青铜凿子凿掉。难以想象,用这种方法竟能把一座山劈开!参观之后,我对李冰父子还有秦国先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这算一个反例。还有没有反例?”

严小晨说:“阿育王塔应该也算吧。”她估计在场的姜叔叔姚阿姨不一定了解这段史实,主动加了解释,“阿育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任国王,他的一生可以截然分成两个部分:黑阿育王和白阿育王。早年的黑阿育王杀戮无度,据说父王病重时,他为争夺王位杀了九十九个兄弟。这虽是传说,但手段之血腥可见一斑。他夺得王位后仍凶狠嗜杀,发动了一系列对外战争。规模最大的一次大概是在公元前261年,他率大军远征孟加拉沿海的国家。这次战争基本统一了印度,武功达到顶峰,但征战中十万人被杀,十五万人被掳,伏尸成山、血流成河!连铁石心肠的阿育王也被战争的惨烈震撼,恻隐之心被唤醒,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黑阿育王从此变成白阿育王了。”庄敏说。

“没错,而且转变得很彻底,从此不再发动战争,而是提倡仁爱慈悲,众生平等,对百姓非常宽厚;又大力推广佛教,向周边国家派遣了很多佛教使团,赠送如佛骨舍利、佛牙舍利之类的和平信物,还出资在各国大建佛塔,即后世称作阿育王塔的,像斯里兰卡啦、缅甸啦、叙利亚啦、埃及啦,都有。中国共有十九座之多。陕西扶风法门寺的原名就是阿育王寺,原建的塔是一座木塔,叫阿育王塔。1987年,法门寺地宫被发掘,发现了阿育王赠送的佛骨舍利,发掘那天是四月初八,可巧是佛诞节,当时轰动了全世界。”

姜元善承认:“对,小晨说得没错,阿育王塔的建造动机确实是无私的。阿育王可以说是帝王之中的异数,由凶狠残暴到真心向善,完全是基于内心感召,基于仁爱天性的复归,并非受到任何外界的压力,确实难得!不过,小晨你还没说他的身后事呢。”

“他的身后事倒是令人扼腕。因为向各国广遣使团,大大消耗了国力;再加上提倡仁爱和平,社会不再尚武,军事实力也下降了。他死后十五年,孔雀王朝就分崩离析,再没有统一。印度和中国不一样,中国历史上,尤其是秦始皇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之后,国家基本是统一的,即使是非汉族政权也同样遵奉中华大一统思想。印度历史上则是分多合少,即便是统一时代也不彻底,有很多半独立的王公。后来的印巴分治虽然是英国殖民者作的孽,但根子是历史上种下的。”

“好,现在你说说,是残暴嗜杀的秦始皇对中国的贡献大呢,还是立地成佛的阿育王对印度的贡献大。你说的印度羯陵伽之战杀死十万人,这对秦始皇来说是小菜一碟,单是长平一战就坑杀四十万赵军!”

严小晨先纠正他:“长平之战是在秦昭王时代,不过,各代秦王的残暴倒是一脉相承的。”她想了想,不大情愿地说,“以历史的观点看,恐怕秦始皇比阿育王的贡献大。”

“所以嘛,”姜元善笑嘻嘻地说,“你举的这个反例其实支持我的观点。”他对大伙儿说,“你们计算反方人数时别把小晨计算在内。她是我安插到反方的卧底。”

众人都笑了,严小晨机敏地反诘:“你这是偷换概念,辩的是名胜古迹的建造动机,咋突然转到帝王对历史的贡献了?再说,你举的都是古代的例子,近代的呢?像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英法海底隧道、日本对马大桥、埃及阿斯旺大坝、中国南水北调,等等,太多太多,其初衷都是基于良善动机。”

姜元善思索片刻,“你说的那两条运河我有异议。它们的客观效果是一回事,但修建时不把工人当人,死了多少苦力啊——尤其是中国苦力,单凭这一点,我也无法认可它是‘本质良善’的。不过其他例子我没异议,也许某些工程的客观效果值得商榷,比如阿斯旺大坝对生态的负面影响,但主观动机确实善良无私。小晨你说得对,那么我的观点应该修正为:人类文明史是由‘恶’作为第一推动力的,不过随着文明的进步,‘恶’会逐步让位于‘善’,这两个趋势的强弱消长是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是哪个圣人一教化,社会立马就改恶从善了。我说得对不对?”

严小晨想了想,认为这段话确实比较全面,就笑着点点头,其他人也大致认可。姜元善马上又补充道:“不过,善恶消长不一定是平滑曲线,也许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邪恶会突然来个大反弹?真的很难说,毕竟恶是人类的第一本性。不妨作个假设:几百年后,人类在太阳系之外发现新大陆,那儿一片蛮荒,在那儿生活像蒙昧土著。到那时候,文明的地球人会怎么做?说不定就像那些‘文明的’欧洲移民,到达新大陆后,兽性在一夜之间便复活了。”

严小晨用力地摇头,“你是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

“不,我是个清醒的达观主义者。”

他们侃得热火朝天,但这个议题对两位长辈来说过于玄虚,他们没法参加,只是笑着旁听。小晨一向细心,见两个老人被晾到一边,便说:“时间不早了,咱们今天早点散了吧,探亲假总共才七天,让小姜和爹妈多亲热亲热。小姜,你只顾神侃,把爹妈都晾一边了,快回去吧。”大伙儿听话地散了,姜元善和爹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每个人的房间只有一张床,部队给客人安排了客房,但夫妻俩想和儿子多亲热,就挤在一起住,他俩住床上,牛牛睡沙发。自打牛牛十一岁起住进全封闭的物理大赛培训班后,一家人就聚少离多,所以格外珍惜在一块儿的时间。三口人先挤到一张床上聊了很久,天南海北地聊。不过按照惯例,夫妇俩没有提及牛牛在六岁半之前的事,牛牛也不会问及。他只知道自己在六岁半时受过一次严重的脑外伤,对此前的事完全失忆了。而且只要一提及在那之前的事,父母就会很伤心很痛苦,所以他已经习惯了避开它,把那段日子从人生中彻底剪掉。

闲聊中,牛牛爹随便问道:“牛牛你在研究《圣经》?我在床头柜里发现一本,你画了好多横线。”

那本《圣经》中画的横线比比皆是,好多页面有折角,被折了页的《圣经》几乎厚了十分之一,说明牛牛读得非常认真。

牛牛妈笑着问:“牛牛你是不是信教了?家乡有不少人信基督,信得都痴迷了,得病也不看医生,说一切听主安排。后来多亏你爸想了个歪理,才把他们劝服了。”

“我爸咋劝的?说给我听听。”姜元善很有兴趣。

“你爸说,上帝为啥在尘世上既造出病毒细菌又造出药草?因为上帝有意让万物相生相克,有疟疾就有奎宁和青蒿,有毒蛇就有七叶一枝花。所以嘛,人活一辈子绝不会不生病,这是主的旨意;生病后就要找医生来治,这也是主的旨意,是主借医生的手来救你,要不药草不是白造了!别说,这个道理真把信徒们说服了,以后有病也来看病了。”

“行啊,没看出来我爹还有这个本事。老爹,你干医生亏材料了,应该去做传教士,要不然去搞传销。”

姜宗周笑着没有接腔,不过表情挺得意的。

“不过,你俩别怕我迷上基督教天主教,我是想信也信不了,从小的无神论教育让我早早就免疫了。**岁时我第一次看《圣经》时心里就很奇怪,在《圣经》中,尤其是《旧约》的前半部,字里行间怎么有这么浓重的血腥味儿?如果《圣经》是教人向善,那这种教育方法真是太奇怪了。我也想不通,崇尚博爱的信徒们每天拜读《圣经》,怎么就嗅不出字里行间的血腥味儿,难道他们都患了选择性鼻炎?前不久我又认真重读了一次。”他从床头柜中取出那本《圣经》,笑着说,“你俩可能没认真看我折页或画横线的地方,那是我在给上帝捣蛋呢:凡有标注的,都是耶和华教唆杀人、屠城、灭族或有其他邪恶内容的章节。”

牛牛爸怀疑地看看儿子,接过书来翻翻。果真如儿子所说!比如:

《创世纪》第六章耶和华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

《创世纪》第十九章天使奉耶和华之命要毁灭所多玛与蛾摩拉:“我们要毁灭这地方,因为城内罪恶的声音在耶和华面前甚大。”天使只救出了义人罗得一家,而他的所谓“义举”,是在暴徒们围攻天使时,为保护天使而把女儿交出去让暴徒**!“我有两个女儿,还是处女,容我领出来任凭你们的心愿而行。”后来,“耶和华将硫黄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那地方烟气上腾,如同烧窑一般。”

《约书亚记》第十一章耶和华对约书亚说:“你不要因他们而惧怕,明日这时,我必将他们交付以色列人全然杀了。你要砍断他们马的蹄筋,用火焚烧他们的车辆。”

还有耶利哥(第六章),以及艾城(第六章)、玛基大(第十章)、立拿(第十章)、希伯崙(第十章)、底壁(第十章)……各城的下场都一样,以色列人在耶和华的怂恿和护佑下,“用刀击杀城中的人口,将他们尽行杀灭,凡有气息的没有留下一个。”

姜宗周不信教,也没认真读过《圣经》。这会儿读着儿子选过的“浓缩本”,确实满目血腥和邪恶,怎么也不像一本教人向善的宗教书!他很是震惊,但儿子平和地说:“老爹,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这次认真读过后,对《圣经》的印象反而大大改善了。知道是为啥吗?说来话长,你俩如果有兴趣听,我就说说。”

“你说吧,你妈有没兴趣我不知道,反正我有。”

“说吧,我也听着哩。”牛牛妈说。

“那我就细说了啊。”

牛牛说,他这次阅读后有了顿悟:《圣经》,尤其是《旧约》前半部,其实不是福音书,而是以色列国家的真实编年史,是以色列先民的生存史。这些历史被笼罩在神话的雾霭中,有很大的变形,但不管怎么变形,历史的主干仍是真实的,就像你在哈哈镜中也能认出镜中那个面相狞恶的家伙不是别人,恰恰是你自己!

所以,在《圣经》这面镜子中照出的并不是上帝的形象,而是我们人类自己,是我们在先民时代的残忍和血腥。但那时是黑暗时代,遵循的是动物世界的丛林法则——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一个民族要生存,只能这么杀来杀去,杀出一条血路。生存是种族的最高群体道德,为了生存(群体的生存),什么罪恶都可以原谅。以色列人和所有幸存至今的民族一样,都是在血与火中闯出来的。不过,它比其他民族高明的是,率先发明一个人格化的最高神,用上帝圣谕来使“我”的杀戮合法化,把人的残忍赖到耶和华头上。从《旧约》尤其是其前半部可以清楚地看到,耶和华绝不是全人类的上帝,而是专属以色列人的,他对以色列人极为偏袒。

“我这次读《圣经》后,决定和他老人家开个小玩笑,就弄了这些批注。不过,其实最后结果相当令人欣慰。《圣经》中虽有这么多血腥邪恶,但大多是在《旧约》中,而且是在前半部。后边不是没有,但少多了。你们看看这本《圣经》的折页就能看出来。”牛牛爹举起那本《圣经》来看,确实,折页大都在前边。“可别小看这一点了,这就是人类的进步!我用这种最简单的统计办法就为几千年人类进步提供了可靠证据,你们说我的成就大不大?这是我新开创的‘统计历史学’,足以傲视司马迁、修昔底德和希罗多德了。”

牛牛爹笑着损他:“你最大的成就是会吹牛!别叫牛牛,改叫牛皮得了。”

不过,他们既然知道儿子没信教——信教没关系,只要不像家乡那些信徒一样信得痴迷——也就放心了。这会儿已经十一点了,姚明芝赶儿子去睡觉,说明天还要上班呢。姜元善听话地走了。不过他并没有睡,先去楼下活动室打了一路太极拳,回来后到书房,看书,上网查资料。当妈的催了两次,他只是答应着“就睡就睡”,还是一直在工作。

其实牛牛爹妈也没睡着,两人压低声音聊着,话题当然全是儿子。牛牛偎在他们身边时仍像个大孩子,但在那群孩子中间俨然是个小领袖,讲起话来旁征博引,非常自信。夫妇俩有一个强烈的感觉:牛牛已经跨到另一个世界了。爹妈已经影响不了他,甚至无法理解他了。黄口幼雏已经长出硬羽毛,飞到巢外的大天地去了。

书房里的牛牛一直工作到凌晨三点,才回小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卧室里的老两口也不再说话,悄悄睡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姜元善说,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每星期只歇半天。我陪爹妈到市里转转吧。爹妈都摇头,说有这时间咱们多聊聊,逛北京我们随后自己去。

姜元善没有坚持,“这样也好。我们现在出门也不容易,是按正军级的安全级别,身后总要跟几个便衣,玩儿也玩儿不痛快。”

吃过早饭,他还像昨天那样偎在爹妈身边闲聊,今天他主动谈到了自己的工作,“因为有保密规定,不能对父母讲我的具体工作,但肯定是研究武器,这点你们猜也猜得到吧。”

“对,俺们猜到了,连济世堂的护士们都猜到了,小兰说你肯定是研究最尖端的武器。”

“现在好多同龄人不愿干这个职业,有些是嫌部队纪律严,不自由;有些是信奉和平主义,‘不愿研究杀人工具’。其实我原先并没这个志愿,是机缘凑巧赶上了。既然赶上,我也会尽心尽意干一辈子。现在是21世纪,文明世界了,媒体每天谈的都是自由、博爱、人权、和平、反战、睦邻、世界大同……这些当然是好东西,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实,国与国之间,在骨子里,在最深的层面,遵奉的仍然是丛林法则。大家都耸起颈毛互相提防,把最高的种族智慧用于发展杀人武器,力争占据对手的上风,至少也得保证能与侵略者同归于尽!再善良的领导人也无法跳出这个怪圈,因为,只要你无法确认所有国家都是善良的,那么你不发展武器就是渎职,就是对国家民族犯罪!特别是现在的高科技武器,比如基因武器、太空武器、生化武器、纳米武器、微型士兵等等,能杀人于无形,太可怕了。闭门家中坐,横祸就能从天上来。”

“行啊,咱家牛牛长大了,说起道理来成串成串的。”

姜元善笑着说:“这些道理大半是何所长和主席讲的,不过我打心眼里信服。想来爹妈肯定支持我。爹妈给我讲过那么多忠臣义士的历史故事,我知道你们是深明大义的长辈。”又说,“你说我长大了,那也不假。自从进了军队,俺们十一个人都像一下子长了十岁。”

明芝说:“俺们当然不反对。你在部队好好干,别为家里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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