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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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以后回家更难了,几年不见得能回家一次,比那时封闭训练还要严。”

“国事为重吧,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空闲时尽量多打几个电话,只要不违反你们的保密规定。时间不早了,牛牛快睡吧,今晚别熬夜啦。”

牛牛笑着答应,转身又去书房了。姚明芝很心疼儿子。白天他在研究所里工作有多紧张,当妈的不清楚。但回这边以后,除了吃饭和陪爹妈聊一会儿,余下时间或是趴在电脑前工作,或是看大部头的书,或是躺在床上思考。每天睡眠时间也就三四个小时。夜里她催儿子睡,儿子总是笑着说,我有特异功能,每天睡四个小时就足够啦!只要儿子那里没睡,当爹妈的也睡不着,忍不住想过去催儿子睡觉,又怕干扰他,老是左右为难。

牛牛爹也有点不对劲儿,才来营房那两天他非常高兴,看不够瞅不够似的,但这两天好像逐渐积累了心事。儿子上班后,夫妻两人相对,他的话不多,与刚来那两天明显不同。这会儿,儿子在书房对着电脑,丈夫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久久地望着天花板,一直不说话。姚明芝也不去问。凭妻子和母亲的直觉,她知道丈夫的沉默中隐藏着危险的雷区。但她无法劝服男人不要想那些东西。既然这样,那就躲开它,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凌晨四点,牛牛妈醒了,到小客厅看看儿子。儿子已经睡了,睡得很熟,毛巾被蹬落在地,嘴唇微微翕动着,好像在做梦。她捡起毛巾被,小心地盖好,然后回到自己床上。

那是个光明普照、激情飞扬的时代。阿育王发出圣谕,要派遣数目众多的亲善使者到各个星球,为文明种族送去友谊,为蒙昧种族送去智慧,让大善之光和理性之光照耀到宇宙最偏僻的角落。十六岁的我报名参加了第一批使团,是四百名团员中最年轻的一位。吾王为了向尽可能多的星球传播福音,每颗星球只能派驻一名使者。而且由于星际距离的遥远,基本可以肯定这些旅程有去无回。所以,早在报名时我就很清楚,终其一生,我将孤独地守护在一颗陌生的蛮荒星球,与母星和亲人永世隔绝。我深知这个任务的艰巨,深知这种人生的艰辛,但像其他团员一样,我无怨无悔,愿为吾王的伟大事业奉献一生。

四百只飞球排成20×20的方阵,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璀璨动人。它们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点火。团员们将乘各自的飞球升空,脱离母星引力,进入等候在那里的母船。然后,母船启动强大的主引擎,以十分之一光速向宇宙深处进发。一旦遇到有生命的星球,就让一名团员乘飞球脱离母船,降落在该星球上。

每只飞球上配有如下标准设备:

一台冬眠装置,它能把使者一百多年的自然生命延长到十万年;

一台可以制造食物和空气的维生机;

一台脑波发射器,可以用来提升外星动物的智力,尤其是帮它们进化出语言;

一台威力强大的自卫武器,人们习惯称它为“地狱火”(吾王说,但愿你们每一位终生都不会用到它!);

一台名为“上帝与吾同在”的智能系统,里面储存着吾王圣谕和各种有用的知识,也可以用来记录这颗新星球的历史。

飞球能够全波段隐形,以便使者在观察被提升种族时,包括不得不出手干涉时,都能做到不露行迹……

姜元善在梦中醒了,知道自己又在做怪梦。他一直有这种奇特的习性——或者说能力:在梦中,他能分为两个独立的人格,其中一个人做梦,另一个人清醒地评点着前者的梦,而且这种旁观式的评点不会中断前者的梦境。比如刚才,他在梦中也能分析出今天梦境的由来——肯定来自睡前那场关于阿育王的讨论,再掺上点《圣经》故事。只是梦境涂上了科幻色彩,印度阿育王变成了外星之王。但这些改动无关宏旨,做梦人真正关心和切切瞩目的,恐怕是那个玩意儿——隐形飞球。自打参军以来,它已经占据了姜元善的全部意识,即使在睡梦里也念念不忘。这样最好,如果在梦中能继续白天的思考,也许他能得到某种宝贵的启示?

那就听任梦境自由飞翔吧,尽情地放飞想象力,放飞灵感,放飞潜意识,一直飞向那个高悬天空、银光灿灿的未解之谜。

……阿育王驾临了,他要为所有远行的使者施福。他戴着白金法冠,穿着白色法衣,跪伏在蒲团上。法衣的五根条状衣裾散落在地上,宛如一条条腕足。深陷在皱纹中的一双小眼睛无比锐利,能穿透每个人的内心,但此刻,吾王的目光中更多的是慈和的父爱。传教团的四百名团员排成长队,跪行着依次走过他面前。无比的崇敬之情汇成强烈的情感场,震颤着每个人的心灵和**。吾王与觐见者额头相触,为每个人送去真诚的祝福:

“愿大善永世与你同在;

愿你终生远离邪恶的引诱。”

被施福者虔诚地重复:

“愿大善永世与我同在;

愿吾王助我终生远离邪恶的引诱。”

轮到我了,传教团的长老含笑介绍:“吾王,他是这批团员中最年轻的一位,只有十六岁。”

吾王慈爱地看着我,“孩子,我劝你暂时留下。等你在母星上过了十八岁成人礼,再随下一批团员出发吧。”

我坚决地说:“我的王,我已经成人了。你将要给的祝福就是我的成人礼。”

吾王没有再勉强,“好吧孩子,我成全你的心愿。但你行前必须在母星上留下种子。你留下了吗?”

“留下了。”

吾王还不放心,扭头询问一句,使团的随行医官匆匆赶来,向吾王行了礼,“我的王,我已经确认过了,这位最年轻的传教士确实留下了种子,而且种子已经发芽。是一个男性胎儿。”

吾王非常欣喜,对侍从官吩咐:“孩子出生后接到皇宫,纳入皇族教育。你负责办好这件事。”回头对我说,“你放心去吧,勇敢的孩子,祝你旅途顺利。”

我感激涕零,跪行上前,亲吻吾王的衣裾。阿育王用目光爱抚着我,为我完成施福。两人的额头相触时,我感受到了吾王的思维场,它冲淡柔和、弥天漫地,把我的思维整个包裹其中。这个思维场竟然有颜色——是世上最高贵的白色,像乳汁一样纯洁而芬芳。那是大爱和至善的结晶。吾王用他的思维场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思想,探问着我头脑中最隐秘的部位。就在那个瞬间,他也同时向我敞开了他所有的秘密,我吃惊地看到了吾王的前生,那儿是一片黑暗,堆积着残暴、血腥和邪恶。奇怪的是,正是这些东西发酵后,才渗出了大爱和至善的芬芳乳汁。

看见这些,我才真正理解了吾王的祝福。我再次重复了传教团的誓言:

“愿大善永世与我同在;

愿吾王助我终生远离邪恶的引诱。”

团员的亲属们列在后排,我听到父母和妻子在呼唤我。我从小就进入传教使团接受封闭训练,同父母相聚甚少。此刻,父亲沉默着与我拥抱,母亲含泪为我奉上家乡的美食,还奉上口味绵远的图瓦汀酒为我壮行。我像其他团员一样,贪婪地吃光了美食,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这是最后一次品尝家乡的美味了,此次生离即为死别。父母虽然心痛如绞,但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为我致了临别前的祝福:“国事为重,莫要辜负吾王的重托。你去和妻子告别吧。”

和我同岁的妻子扑过来紧紧搂住我。按说我还不到结婚生育的年龄,但永别在即,执法官破了例,为我匹配了一个年龄相当的伴侣。我们是三个月前结婚的,但我一直忙于训练,两人仅仅共同生活了三天。现在我俩就要永别了。我贪婪地看着她,想把她的姣好面容永远铭刻于心。她凄婉的微笑是那样动人,一双大眼像秋水一般幽深。但我突然间发现,我竟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了!这怎么可能呢?但我想啊想啊,仍然想不起来。这会儿我该怎么办?我无法向她或者父母去询问她的名字,那样太失礼了。但若这样一走了之,我就再没有机会知道她的名字,从而抱憾终生。我左右为难,心中像刀剜一样苦痛。

妻子不知道我内心的苦楚,同我紧紧拥吻。她悄悄告诉我:“你播下的种子已经发芽了,是个男孩。”

“我知道,医官刚刚告诉我了。可惜我看不到他的模样了。”

妻子泪光闪烁,但她用笑容遮盖了哀伤,“一定长得像你。我会对他每天念诵你的名字。”

升空的信号已经发出,我只好放弃打探她名字的想法,同她最后一次吻别。使团的团员们俯身在地,向故土之神作最后一次叩拜。永别了,我的母星!你永远是我魂牵梦萦的精神家园。永别了,我的亲人,你们永远是远行者心中的锚绳。

四百只飞球同时升空,淡蓝色的尾焰虽然很薄,但四百束尾焰合起来,仍然把巨大的发射场完全淹没在蓝光中。蓝光摇曳上升,顶部浮着一层璀璨的银球。在同步轨道上,巨大的母船大开舱门,把四百只银球依次吞入腹中。然后,母船的主推进器启动了,船体猛烈地震颤……

……梦中的姜元善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震颤,既是身体上的,也是情感上的。怎么搞的,那个年仅十六岁的大眼睛妻子,明明是严小晨的相貌嘛。这太荒唐了,怎么把严小晨弄到外星去了?当然,这是自己的潜意识在作怪,潜意识中他对严小晨有非分之想,于是把她扯进梦中——还让她怀上自己的“种子”!这样的绮念让他在梦中都有点儿脸红。但这毕竟是梦境,梦境中不可能有完全清晰的思维脉络。比如说,如果妻子是严小晨,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太可笑了。

他对梦境的荒唐付之一笑,让自己继续沉浸在梦境中。

……传教团的值日长老把我唤醒,说我已经冬眠了一千二百年。他欣喜地说:刚刚发现了一颗非常适合生命繁衍的蓝色星球!这颗星球距母星一百零二光年,表面的百分之七十被水覆盖。星球上已经进化出蓬勃的生命,有种类繁多的绿色植物和动物。虽然还未进化出有语言能力的智慧生物,但现有物种已经逼近进化的临界点,稍加提升即可。最难得的是:这儿与母星非常相似,环境相容性超过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相容性超过百分之九十。孩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派驻该星球的使者可以直接生活在蓝星的大气和重力下,可以直接食用当地的食物而不必使用烦琐的维生装置。对于长达十万年的守护来说,这些便利可是太重要了!所以——

“这颗得天独厚的星球,就分给使团中最年轻的团员了,作为我们老一辈的心意吧。你的飞球已经准备好,请你立刻离船。”

我谢过慈爱的长老。船内除长老之外还有两名船员未进入冬眠,我与三人依依告别。临别之际,我心中是浓浓的怅然,只要一离开母船,我与母星之间的最后一根连接线就断了。虽然能同母星联络,但电波往返一次要两百零四年,实际上只是聊胜于无。我驾着飞球滑出母船的大门,久久盘旋在母船附近,恋恋不舍地注目着。母船很理解我的心情,但它不能多作停留,前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呢。长老和两名船员在通话器中再次与我告别,母船转眼间消失在太空深处。

我把基地设在蓝星的近太空,每日乘着隐形飞球去海洋、草原和山林中察访,挑选这颗星球上最适合提升的物种。有一段时间我最钟情于海豚,它们脑容量大,聪慧漂亮。海豚在自己的族群内甚至异种海豚之间都能亲密合作,这对智慧种族来说是最可贵的习性。我观察了海豚群的集体捕猎,捕猎进食完毕,喜悦的海豚会表演惊人的空中跳跃,旋转身子翻着筋斗。集合在一起的海豚可以多达万只,在海中绵延几千里长,场面蔚为壮观。

海豚是食肉动物,这并不影响它的“提升”资格。吾王圣谕中说:食肉动物为了生存而杀生是符合天道的。不过……我总觉得它们的集体杀戮过于快乐。最终我没选中海豚,因为我在非洲大裂谷附近的稀树草原中发现了更理想的种族。那是一种先进的两足生物,已经进入早期智人阶段,会使用火,会制造精致的复合石器,过着群居生活,能够合作捕猎角马、瞪羚甚至野牛和大象。它们差不多已经算是智慧种族了,唯一欠缺的是尚未进化出语言。语言历来是生物进化中最难突破的瓶颈,不少准智慧生物就是未能突破这个瓶颈而最终沉沦。这正是吾王让我带来的宝贵礼物。

我首先查清了这个物种的大脑固有频率,然后把脑波发射器架设在它们活动的中心地带,按其大脑固有频率调谐后不间断地发射脑波。这种共频脑波能刺激它们的大脑皮层,使其加速进化出语言区域。在这种“不露行迹”的干预下,智人的语言能力异常快速地得到了进化,时间仅用了不足一万年。

智人中新崛起一个强大的部落,我给它命名为所多玛。这个领地比其他群落宽广,个体数量已经有两百多个。他们身强体壮,能使用一种带弹舌音和吸气音的简单语言,眼睛中闪现出智慧之光。我很欣喜,心想能够继续开枝散叶、成为智慧人类祖先的,大概非这个族群莫属吧。

今天很奇怪,所多玛部落中弥漫着躁动和亢奋,就像处在迁徙兴奋期的候鸟。部落中的男人凑到一块儿,用他们还很粗糙的语言商量着,很快做出了某个决定。然后部落自动分成两群,女人和儿童留在后边,一百多个成年男性聚到一起,排成行军队列,向另一个规模较小的智人部落的领地前进。以下的事态让我震惊,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战争,组织得堪称完美。先是一小群侦察兵悄悄越过边界,找到了敌人此刻的位置。后者只有四十多人,正在树上安静地觅食嬉戏,丝毫没有意识到灾难就要降临。这边的侦察兵没有惊动他们,悄悄返回,用耳语向首领作了报告。

首领低声作了部署,然后一百多个男人分成两拨。一拨悄悄掩近那个小部落,忽然厉声吼叫着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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