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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18-04-15 作者: 许春樵
第十三章
荷叶浴池实际上夏天没到的时候就关门了,二子将澡堂子那两扇腐朽的木门扣上一把大锁,就到三里井投奔齐立言了。Www.Pinwenba.Com 吧二子的老婆不同意他去收破烂,说你开一个澡堂子已经够下三烂了,再去收破烂,就是烂上加烂,二子将老婆拖到屋里按到床上捶了一顿,说你他妈的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齐立言可是等闲之辈,你懂个屁,二子老婆呜呜地哭了一气,就不敢再说一个字了,晚上二子在床上又抱着老婆轰轰烈烈地弄了一回,老婆心里气就消了。二子对齐立言说,女人要打一打也要揉一揉,跟女人赌气是划不来的。
齐立言和二子已经把三里井的夏天安排得一清二楚。齐立言在两间出租屋里开办废品回收站,二子负责坐在在屋里收购走街串巷破烂王们的废品,齐立言上班时间蹬着三轮跑单位、公司、厂矿,下班后钻富人区专淘贵重破烂,经过一个夏天的实战准备,年底招兵买马正式成立物资回收公司。
“二十一世纪广告公司”还没等到二十一世纪到来就破产了,齐立言早就盯上了这家公司,春天他到位于“阳光”大厦十九楼的这家公司收旧报纸的时候看到几个头发染得有黄有紫的年轻男女围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边打牌边吃羊肉串,他就发觉这家广告公司肯定熬不过秋天,于是他每个星期都要来转上一两次,公司从老总到员工都跟这个戴眼镜的破烂王混熟了,起初他们以为齐立言是来求职的,后来发现他这个拎着秤杆和一个塑料编织袋,就觉得好奇,听说他是老中专生,而且还拿过市里的科技发明三等奖,就对这个下岗的科技工作者抱有很多的同情和好感。二子坐阵三里井的第二天,齐立言又转到了这家广告公司,只见里面一片狼籍,有人在抬桌子,有人在搬柜子,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前途无望的迷惘,那位没戴眼镜的年轻老总指着墙上的一个窗式空调对齐立言说,“坏了,不制冷,你拿走吧,一千八买的,你看着给几个钱。”齐立言说,“二百怎么样?”老总被失败的情绪纠缠着,心情很坏,“加一百块钱,拿走吧!”齐立言很理解一个四面楚歌的人特别需要别人的尊重,于是就二话没说答应了下来。在这个短命的公司里,他还花二百块钱收购了五台吊扇,花三十块钱收购了一大堆旧报纸、文件夹、图片、啤酒瓶、两把板手、一个老虎钳、一只电笔,这些东西像是一个死不瞑目者丢下的一笔遗产,统统装上了齐立言的三轮车上。他临走的时候,跟广告公司年轻的经理握了一下手,“兄弟,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我到三里井去收破烂。”破产经理脸上扭曲着被羞辱的痛苦,愤怒而失态地对齐立言吼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当破烂收下,是不是?”齐立言本是想安慰他几句,由于缺少必要的铺垫,被这个脆弱的经理误解了,他想说,“就你这种德性,我可以跟你打赌,你干一行失败一行。”可是他不说了,雪上加霜是不人道的。于是他就匆匆下楼了,还没走到楼梯口,几个穿着伪军一样制服的保安冲进走廊里揪住了经理的衣服领子,“租金不付,就想溜,没门!”后来一些员工也搅了进来,楼道里好像动起了手,齐立言本想去拉架,可看到乱成一团,就下楼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报警,“阳光大厦十九楼打起了,再不来就要出人命了!”
齐立言花四十块钱换了一个电容器,插上电源,空调出风口里冒出了一缕缕飘着白色雾状的冷气,手往上一贴,掌心里凉嗖嗖的。他问那位一脸麻子修空调师傅,“现在这家伙能值多少钱?”麻脸师傅用沾满油污的手拍了拍空调顶部,“八成新,值一千二百块钱,你要是舍不得用,我花八百块钱买下。”齐立言脱口而出,“这是我家老爷子的空调,怎么能随便卖了呢。”他把五台吊扇以四百块钱卖给了修空调的,加上旧报纸、酒瓶、文件资料、工具,齐立言这笔买卖净赚一千一百多块,空调等于是白送的。当天下午,齐立言就拉着空调给老爷子装上,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孝敬老爷子,他想让这台旧空调坚定老爷子对他的信心,让空调里的凉风纠正哥嫂们对他的偏见。
二子有老婆,隔不了两天就要回荷叶街睡老婆。这天二子走后,齐立言一个人倒在砖头垒起的床上,将电风扇对准自己猛吹,他要让电风扇的风吹走他心里的燥热和抽搐,可这风将心里那股火越吹越旺,于是他爬起来准备去三里井发廊发泄一下,可就在拔开门拴的时候,他看到一辆警车拉着警笛从他眼前呼啸而过,虽然他知道警车是来抓通缉犯而不是来扫黄的,心里的火却在警笛声中一下子就灭了,于是他拴上门,穿过堆着破电机、旧电扇和一堆破铜烂铁的缝隙回里屋睡觉了。这个夜晚,齐立言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却过着不健全的生活,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在今晚之前,他甚至怀疑自己作为一个生理上的男人已经报废了,张慧婷在离婚前的一年多时间里,几乎很少让他碰,偶尔发慈悲亲热一回,像是应付差事,更像是对一个快要饿死的男人给予一点施舍,无味也无趣。他无法容忍没有女人的夜晚,但他相当无奈,一个男人尊严的被毁首先是从剥夺性主权开始的。
第二天一大早齐立言起床后在街上的一个游动摊点上喝了一碗豆腐脑,咽了一个烤馍头,然后用小卖部公用电话给张慧婷打了一个传呼,夏天早晨空气中很闷热,一条毛色肮脏的丧家之犬吐着舌头从空旷的街巷里经过,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没精打彩的,豆腐脑里多放了一些辣椒,齐立言脸上就冒出了许多汗,他点了一支烟,在等张慧婷回电话,这时出来吃早饭的李山成刚好路过这里,他拉齐立言一起去喝鸭血粉丝汤,齐立言说吃过了,李山成就讨好地塞给他一支烟,说,“三哥,最近我有些贵重的破烂要卖给你,王根草那龟孙子心太黑,杀价杀得太狠了。”齐立言说,“你直接找二子就行了,我给打打一声招呼,按三里井最高价收你的。”
张慧婷电话回过来了,齐立言抓起电话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将李山成塞过来的那支烟夹到耳朵边。
张慧婷电话里的声音像是被腌制过的一样,又咸又涩,也许她也是昨夜没睡好,“大清早的打电话干什么,小慧的生活费不是送来两个月的了吗?”
齐立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脑袋发懵,说话也就有些短路,“慧婷,那天我当你面有些话没好说。其实,我现在是能养得起家的,看你那么辛苦,心里还是不好受。要是你真的跟孙玉甫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跟你复婚。”
张慧婷在电话那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给顶了回来,“我真的成了你脚上的一双袜子了,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跟孙玉甫真有那事,而且我早就傍上他了,人家比你有钱,比你有本事。”
张慧婷越是这样说,齐立言越不相信,他觉得张慧婷这是在说气话,这么长时间以来,凭他的直觉,张慧婷跟孙玉甫既没上床,更没爱上。心理学上好像说过,直觉没有经过理性过滤,往往是最真实的。于是他省略了孙玉甫的话题,一步到位地说,“小慧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也不能再这样吃苦受累了,如果说我以前是固执已见的话,离婚后我已经开始脚踏实地地干活挣钱了,而且收入相当可观,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现在每个月不少于五千块。我是在按照你的要求在尽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机会。”
自尊而又固执的齐立言能说出这样的话是相当不容易的,这几乎是第一次在张慧婷面前承认自己错了,可张慧婷需要的不是齐立言反省造汽车错了,而是反省他对张慧婷的情感伤害是大错特错,然而齐立言偏偏对此不仅没有道歉和忏悔,还把她与孙玉甫没有上床作为复婚的一个前提,张慧婷无法接受这种有条件的谈判,于是就说,“我知道你挣了很多钱,马上都成大款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会打破头地争先恐后来傍你,回锅饭没什么吃头。”
齐立言觉得张慧婷似乎话里有话,他觉得张慧婷肯定是指那天自己跟王韵玲吃饭的事,而且又是在晚上,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就像张慧婷跟孙玉甫在宾馆里的那件事一样,是永远也无法说清的。毫无来由地被误解,他觉得有些冤,于是他对着话筒解释说,“慧婷,我现在只能算是生意做得不错,算不上大款,而且我也痛恨大款这个称呼,你不要误会了,那天我跟王韵玲完全是偶然相遇,不是约好的,顺便吃了个晚饭,也就是为了填饱肚子。”
张慧婷在电话里失声笑了起来,“齐立言,你以为你是谁呀?自我感觉太好了点吧,王韵玲能看上你,柳阳湖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齐立言以为张慧婷会在意这件事,没想到她说得那么轻松,轻松中包含着对齐立言自作多情和自不量力的蔑视,而且他感到这种蔑视是真实的和发自内心的,齐立言像是在大街上被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无地自容,羞愧而难堪。他放下的是话筒,拣起的是羞辱,而且这笔羞辱还是花了他一块三毛钱电话费买来的。小卖部的老女人听出了一些味道,于是就一边玩味一边说,“十个男人九个花,像你这样戴眼镜的男人,欺骗性就是强,很能懵女人的。”
二子从荷叶街回来了,给齐立言带来两个熟鸡蛋,他说还是自己的女人好,你把她伺候好了,让她用刀把心剜出来给你都愿意,昨晚小别胜新婚,吃饱喝足后,老婆一早起来给我煮鸡蛋,临走还把我皮凉鞋擦得锃亮,二子跷起脚上的棕色凉鞋,一脸的轻松和满足。齐立言没说话,他蹬上三轮车出门了。
齐立言看准了一家即将倒闭的铝合金门窗厂,厂子挤在东大街益民巷里,规模小,质量差,三三两两的工人士气低落地车间里磨洋工混日子,这个厂原是街道集体企业,改制成资本主义的私有企业后,几个股东闹不团结,门窗卖不动,周转资金不灵,眼看着已是死到临头了。齐立言问脸上胡子都没兴趣刮的厂长什么时候厂子搬迁,到时候没用的废品由他来收购,厂长一脸疲倦地说搬什么搬,马上就要散伙了。那里面的铝材边脚料的潜在价值相当可观,于是他又用几支香烟贿赂几个工人问厂子大概什么时候能转产,他对厂长说“搬迁”,对工人说“转产”,完全是照顾他们的面子,工人知道齐立言问的是什么意思,就抽着不花钱的烟很痛快地告诉他,最迟到下个月肯定要关门,几个股东正在开会忙着厂子的丧事呢。这天上午齐立言去铝合金厂转悠了一下,见还没有关门,就跟几个工人闲聊了几句,然后蹬着三轮直奔天德酒楼。
上午十点多钟,酒楼里还没上客,后堂里已是热火朝天地忙开了。齐立言走进天德酒楼后堂的时候,王韵玲正在给后堂分配成箱成箱的酱油、食用油和调味品,待到王韵玲将烟酒在前台吧台分完后,一大堆纸箱还有前一天喝完的啤酒瓶、白酒瓶、食用油塑料桶、空纸箱将通往后堂的过道堆满了,走路时得侧着身子经过,王韵玲就是站在过道里侧着身子跟齐立言打招呼的,“姐夫,你是无事不来天德楼的,找齐总的吗,他在楼上办公室里呢。”
齐立言用草帽扇着身上的汗,扇得太急,汗就顺着他的脸滚滚而下,像是流泪,他对挤在过道里的王韵玲说,“我找你。”
王韵玲跟着齐立言来到一楼大厅的拐角,在餐桌旁坐下后,王韵玲问齐立言找她有什么重要指示,齐立言说,“挨家挨户地收破烂,是战略上的游击战术,小打小闹地没有规模效应,现在我的目标都是一些公司、厂矿、企业,批量收购,你这里每天少说也得喝上千瓶啤酒和白酒,还有那么纸箱,我全收下,出的价格比游动收破烂的高百分之五,怎么样?你这个采购部经理愿愿关照一下前姐夫呢。改天我请你吃肯德基!”
天德酒楼到夏天的时候,每天光啤酒瓶就能卖上一千多个,三百多块钱,加上其他的食用油塑料桶、空纸箱等一天有四五百块,齐立言估算了一下,全部收下后,即使比游动破烂王们高出百之五的价格,也能赚上七八十块。可王韵玲犯愁了,可她知道齐立功对齐立言有偏见,就谨慎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跟你大哥齐总通报一下?”
齐立言有些很奇怪地说,“处理破烂这么点小事还要通报,你这个采购部经理是当花瓶摆设的吗?我是花钱来收购,又不是来偷来抢,你要是去通报,我就不收了。”
说着站起身就准备走人。王韵玲见齐立言真的要走了,就说,“好吧!卖给你。”
齐立言说,“这还差不多,不来收破烂,我几个月都见不了你一面。中央领导在电视上都能天天见到,就是见不到你。”齐立言这些话说得很暧昧,似乎在说他收破烂是假,想见王韵玲是真,或者说是在收破烂的旗号下能天天见到王韵玲,他心里很有把握,王韵玲是不会拒绝他每天出现在面前的。王韵玲听了齐立言的话后,心里怦怦乱跳起来,她已经从齐立言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个特立独行的男人自收破烂以来,每天都晃动在她的眼前,春天以来的许多夜晚的许多美梦都与他有关,有时候她想起来都脸红,梦里的齐立言居然跟她做起了只有夫妻才做的事,那种对她来说从没经历过的迷醉让她死去活来,第二天一整天脑子里都是这个男人,她感到了这个男人像鬼魂附体一样每天都缠绕着她的想象和神经。
王韵玲听了齐立言的话后,装聋作哑地说,“我要是当上中央领导了,你不就天天能在电视上见到了,当中央领导肯定比当酒楼的伙计强。”这样的话很是不着边际,答非所问,既像是对齐立言的回应,又像是毫无回应。他们之间本来就是那种若无若有似真似假的含糊不清的关系。
齐立言是在天德酒楼收破烂的第四天被齐立功发现的,那天上午,齐立功趁着中午上客前的一段空闲时间,刚跟柳晓霞亲热过,他和柳晓霞从黑色桑塔纳轿车钻出来的时候,见酒楼门前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在往一辆东风牌小货车上搬啤酒瓶,上前一看见是齐立言,他从柳晓霞身体上汲取的兴奋神经一下子就绷断了,他堵在扛着空啤酒瓶箱子的齐立言面前,板着脸责问道,“谁让你到这里来收破烂的,是谁同意卖给你的?”
装空啤酒瓶的箱子很重,每箱三十六个,足有四五十斤,天热,齐立言的后背都汗透了,他很困难地偏着脑袋僵着脖子对齐立功说,“是我自己来收的,王韵玲同意的。”
正说着,楼里又走出一个扛着啤酒箱子的保安,是王韵玲安排保安帮忙搬的,齐立功见到这情景更火了,“我说老三,谁给你权力调动保安了?”
齐立言将箱子放到小货车的后车厢里,抹着脸上的汗说,“我没调动酒楼保安呀,是他们学雷锋做好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柳风”牌香烟讨好地递给齐立功,“大哥,酒楼里的空酒瓶旧纸箱反正是要卖的,我跟王韵玲讲过了,收购价比其他破烂王们高百分之五,这几天都是按高价收的。”
齐立功不接齐立言的香烟,脸色很难看地说,“你再高的价,我不卖,还不行吗?”
齐立言手中被拒绝的香烟像是一个孤儿一样掐在他的手指中间,而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让齐立言脸色由红变紫,他忍住内心里的难堪,继续用稳定的口气说,“大哥,我混到今天这个收破烂的地步也是不容易的,我是收破烂的,但我不是要饭的,花钱买东西,公平买卖,没做错什么,也没沾你什么。我收破烂,但我人不是破烂,你不能像对破烂一样,想怎么踩就怎么踩我。”齐立言说到动情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阳光很刺眼,齐立功又戴了一副墨镜,所以他看不清齐立言脸上的真实表情,柳晓霞过来打圆场说他是你亲兄弟卖给他不就得了。烈日当空,齐立功的那件拷绸衫也汗透了,他喘着粗气说,“齐立言,你在外面丢人现眼还嫌不够,你还要跑我酒楼来丢我的人,澡堂子里的搓背工,满大街乱窜的破烂王,下一步你还要去开妓院,是不是?你这是给你自己脸上抹屎,还是给老爷子和我们老大老二脸上抹屎?齐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专干下三烂的宝贝,都是老爷子从小把你惯的。”齐立功戴着墨镜,他眼前的齐立言和啤酒瓶都是黑色的,天空和太阳也是黑色的。
齐立言跟齐立功再往下对话已经毫无必要,齐立功对他的偏见由来已久,他造汽车说他好高骛远不务正业,等到他脚踏实地收破烂挣钱,又说他下贱没品丢人现眼,弟兄之间的隔阂有时候比敌我之间还要深刻,还要难以沟通和对话,国共两党自相残杀了几百万条人命都能重新坐到一条凳子上边沟通边喝酒,可一娘所生的弟兄却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坐到一起沟通,最近的人往往又是最远的人。齐立言很无奈而伤感地说,“钱都已经付过了,这回你就让我把破烂拉回去,下次我再也不来了。大哥,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
这时,王韵玲也从酒楼里出来了,她看着狼狈不堪的齐立言,心里很难受,她对齐立功说,“齐总,是我让他来收破烂的,这不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齐立功对王韵玲说,“东西让他拉走,你把老三付的钱都还给他。”
收银台的小袁赶紧将今天付的四百三十块钱拿过来塞给齐立言,齐立言推开小袁的手说,“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我不要。”他又转头对王韵玲说,“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王韵玲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齐立言跳上小货车就对驾驶员说,“回三里井!”
小货车绝尘而去,小袁对着车屁股喊着,“还有两箱空酒瓶没搬呢!”
一堆人站在太阳下发愣,齐立功对王韵玲说,“我这个兄弟脑子少一根筋,你怎么能同意他来收破烂呢?”
王韵玲没说话,她的目光注视着一望无际的柳阳湖,湖面上反射着太阳强烈的光焰,如同飘着一层白晃晃的火焰,像是有人在湖面上泼上了汽油。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在于,穷人家烧开水的铝壶底坏了,就一次又一次地换底,一直换到底部跟壶盖快要连成一片,为的是省个三五块钱;富人家大半新的洗衣机电线短路冒出了一星火花,富人就将洗衣机当破烂卖了,重换一台新的,他们的性命安全比钱重要得多。所以齐立言在临湖别墅、望湖山庄、水天一色公寓等富人区收购了大量的花不了几个钱修一下就能用的洗衣机、彩电、冰箱、空调、微波炉、电磁灶,还有餐桌、椅子、沙发等家具,这些不是破烂的破烂一拉回三里井就被城郊结合部做二手家电家俱生意的商贩买走,他们都是一些家电修理工和木匠之类的人,买回去后换一些小零件修好,再喷上新鲜的油漆,卖到乡下和边远的小镇,这些二道贩子无不把齐立言当作他们财神爷,有的二道贩子早早地守在三里井街头抢先一步堵住齐立言,半路上就将旧家电截走了,呆在出租屋里守株待兔的二道贩子在跟二子喝茶抽烟聊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坐失良机。几个二道贩子为此闹得要动刀子。
李山成口袋里揣着一包好烟,晚上蹑手蹑脚地钻进齐立言的出租屋,要请他喝酒,还说喝完酒请他玩小姐,齐立言对坐过牢的李山成说自家弟兄不必这么客气,李山成压低声音说,“三哥,看得出来,真人不露相,你才是道上高人,我跟你混怎么样?我进去过好几回了,再被弄进去,那是要从严从重的。我们两个人合伙,胆子大些,也好有个照应,你放风,干活由我来。”
李山成把齐立言的旧家电看成是偷来的,所以想投靠他。齐立言听完后笑了起来,他用一把砍刀将一个西瓜剁成两半,捧了一半递给他,“你想哪儿去了,在挣钱和坐牢之间做选择题的话,我宁愿身无分文去要饭,也不愿腰缠万贯去坐牢。”
李山成没接西瓜,他有些生气地说,“三哥,你是不想带我,怕我给你惹麻烦。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不信你等着瞧,三里井收破烂你是老大,老二肯定是我。”
齐立言有些不放心地问,“你最近卖过来的铜线、铝材、电机来路不会有问题吧?”
李山成起身要走,他对着齐立言狐疑的表情说,“你的彩电、空调、冰箱都没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你跟二子说说,不要压我的价太狠了。”二子不在,回荷叶街了,显然李山成对齐立言和二子都有些怨言。
李山成走出门外后,又转身回来捧起桌上的半边西瓜,“我带走了,这他妈的鬼天气太热了。”
城市的灯红酒绿唤醒了人们利欲熏心的**,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们过着漏洞百出的日子,他们失眠、眩晕、健忘、烦躁,无法安宁,无法条理清晰地生活。所以,三里井收破烂的经常在收来的破棉絮里能抖出一个存折或暗藏的几百块钱私房钱,还有从废纸堆里发现了身份证、残疾人证、离婚证、荣誉证书,王根草一次还收到过被当作废品卖了的二十多斤情书,情书的主人后来花了五百块钱将其赎了回去,齐立言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他收来的破烂虽说回来后也反复整理,可从没整理出意外之财,惊人之喜。这与他长期在富人区收破烂有关,富人的脑袋像是计算机程序一样严谨而有秩序,一般不会把金银首饰、钞票、存折、合同、告密信、情书乱扔的,好在他也没想过以此大发横财。
不过夏天的天气还是很容易让人脑袋短路,错误和失误在这墙壁都出汗的天气里出现一点都不奇怪。这是一个家家户户都在睡午觉的时间,水天一色公寓门口保安也趴在值班室的一台拼命旋转的吊扇下睡着了,齐立言想跟保安打一声招呼进去转一下就走,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身边,对汽车比对老婆还要熟悉的齐立言一看这车身的侧面就知道是“本田”轿车,“本田”上跳下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攥着一把折叠纸扇,他将纸扇指向齐立言,“收破烂的,跟我进来一趟,把家里几件没用的东西搬走。”
齐立言跟着黑色“本田”在一幢青瓦红墙的连体别墅前停了下来,他尾随着中年男人上了二楼,门一开,听到了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唱扬剧《凤还巢》,“夜深沉小女子孤枕无眠,恨苍天,夺我情郎戍守天边。”声音委婉凄切而又缠绵,齐立言很排斥这种声音,这让他想起从剧团退下来的前岳母,岳母要是知道他现在在扬剧的唱腔里收破烂,肯定会表扬张慧婷跟他离婚就像党中央粉碎“四人帮”一样是英明抉择。
齐立言脱了鞋进入客厅,穿过坚硬的紫红色木地板,在中年男人折叠纸扇的指挥下,齐立言在楼梯转角下的杂物柜里搬出了一个装在旧纸箱里的电烤箱,还有一台老式的“飞歌”音响,中年男人问齐立言给多少钱,齐立言说,“电烤箱二十块钱,音响六十块钱。”
中年男人扬起手中的纸扇很不满地说,“这些东西都是好的,只不过是用不着罢了,你给的也太少了。”
齐立言说,“都是这个价,你看你这个家里这么高档豪华,楼房还是复式的,跟我们收破烂的计较什么呢?我们是混穷的,糊一口饭吃跟要饭的也差不多。”
唱扬剧的女主人将没唱完的唱腔停了下来,又白又细的手很不老实地在中年男人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所以跟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男主人说话的时候就有些撒娇的味道,“我看到这些东西就像看到阴魂不散的样子,心里发怵,你又不缺钱,卖给他得了,好不好?”
听口气好像不是一家人,齐立言心里又冒出了傍大款之类令他反胃的判断,好在男主人在年轻漂亮女人的温柔撒娇下很爽快地说,“好吧,就这样了,搬走吧!”
齐立言楼上楼下跑了三趟,才将这些“破烂”搬走,最后付了钱临走时,中年男人有些好奇地问了齐立言一句,“看你说话做事的神态,不像一个收破烂的。”
齐立言汗流满面地开了一句玩笑,“像做小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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