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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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018-04-15 作者: 许春樵

第二十三章

齐立言还清了贷款的那天,恒通银行行长王千正式就任柳阳市副市长,王千这几年将柳阳市政府控股的恒通银行资产扩张到一百八十六亿元,为柳阳的中小民营企业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救命的血液,扶持过的一千多家经济效益社会效益比翼齐飞的企业,这其中就包括齐立言的光复大酒楼,酒楼一年上交税收一百三十多万,解决就业岗位两百一十多个,齐立言看着酒楼门前挂满了“质量信得过企业”、“再就业模范企业”、“柳阳市文明企业”等十几块铜匾,饮水思源,心潮起伏,他决定请恩人王千吃饭,祝贺王千升任副市长,庆祝贷款全部还清。Www.Pinwenba.Com 吧齐立言觉得王千是一个仗义疏财、清正廉洁好干部,过年齐立言送两条中华烟两瓶五粮液去给王千拜年,王千批评他说,“你贷款都还没还清,这么大手大脚地乱花钱,花谁的钱?还不是银行的钱吗。你这让我怎么对你放心?”齐立言像做小偷一样拎着两条烟两瓶酒灰溜溜地逃离了王千家熟悉而陌生的客厅。

这一次,王千副市长很愉快地答应了齐立言的宴请,他说你贷款还清了,我的心也放下来了,喝一顿酒算不得**,齐立言很别扭地在电话里讨好说,我是想庆祝您当上副市长。王千虽答应了下来,可副市长的工作很忙,直到一个星期后,王千才带着秘书和司机,还有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政府办公公厅副主任,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女鱼贯而入光复大酒楼,齐立言见没有雪梅就问王千怎么没把嫂子带过来,王千说,“我带办公厅的同志来,是落实此后我的接待一律安排在光复楼,这是公务活动,不便带雪梅过来。”齐立言觉得王千说得在理并有些感动,王市长处处为自己着想。

酒席安排在川菜馆峨眉厅,一桌男女众星捧月似地围绕着王副市长不停地敬酒和说恭维话,在酒精的煽动下,王千眉飞色舞地用筷子指着齐立言,目光扫视着一圈谦卑的脑袋说,“你们知道吗,小齐当初既没有资产抵押,也没有人敢出面担保,我可是冒着丢乌纱帽的危险给光复酒楼贷款的。你看,现在成了柳阳餐饮老大,中国第一家餐饮超市。小齐的眼光不是柳阳眼光,而是中国眼光,世界眼光,看不到这一点,就不会放贷,也不敢放贷。我的体会是,做事要稳,看人要准,下手要狠。我要是稍有犹豫,今天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酒了。”众人一起鼓掌,都纷纷说关键是王市长具有中国眼光和世界眼光,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王市长的战略眼光,齐立言的眼光也就是戴着眼镜的近视眼光。

齐立言站起来给王市长敬了满满一大杯白酒,他红着脸说,“王市长,没有您的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就是说再多好听的话,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我最好的报答就是把光复楼做大做强,做成中国品牌和世界品牌,我想跟你汇报的是,贷款已经还清了,年底我就要成立光复餐饮集团,至少在柳阳再开三家酒楼,形成东南西北四大酒楼,三年内向南京、上海、北京、广州进军,五年内把光复大酒楼开到国外去,请王副市长和在座的各位领导多多指点和支持。”酒桌上又是一阵掌声,大家都很不负责任地说齐总确实是具备了走向全国冲向世界的实力与能力,齐立言心里清楚,酒桌上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不必当真,不过,他很愿意听到这些美丽动听的词汇和声音所营造的一种狂欢式的氛围。送客下楼的时候,齐立言试探着将装有两万块钱的信封悄悄地塞到王千的口袋里,停车场上晦暗的光线掩盖了他塞钱的手势,王千说你干什么,齐立言说贷款已经还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这点小意思给你买几包烟抽吧!第一次给人行贿的齐立言腿上都在冒汗,塞了钱后的手指不停地抖动着,像是指关节中风了一样。王千周围都是握手告别的人,所以他也就象征性地推辞了一下,收下了。

晚上回到房间,齐立言对王韵玲说,“我就是比你聪明一些,王市长帮了这么大的忙,两条烟两瓶酒的礼太轻了,所以过年时才没收,两万块钱总算收下了,我心里也踏实了。酒桌上王市长当场指定市政府办公厅以后接待安排在光复大酒楼。够意思!”王韵玲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过期的时装杂志,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进步够快的,黑道、官场、情场都被你搞定了。”齐立言没说话,一说话又得争吵,针尖对麦芒的生活让他觉得太累太危险,于是他进了卫生间洗澡。喷淋头喷出的热水洗去了他身上的油腻,却洗不去他心里的疙瘩,这个有恩于他的女人正在把恩情当作一笔高利贷,不断地在酒楼里支取决策的权力和一意孤行的意志,这些天她正在跟齐立言闹别扭,陈全跟服务员杨丽在床上被小玉抓了一个现形,三人扭成一团,陈全手腕受伤,川菜馆掌勺的重任只能靠他指挥助手来完成,王韵玲非常恼火,执意要将三人全部开除,齐立言不同意,他说陈全跟小玉不是夫妻关系,既然能跟小玉睡在一起,当然也可以跟杨丽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只保护酒楼的利益,而无需保护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情绪,开除了陈全等于就是开除了酒楼川菜馆的生意。王韵玲用目光锥了齐立言一眼,“我觉得你现在的道德观念很成问题,你不是在为陈全辩护,而是在为自己辩护。我们现在不是夫妻关系,不受法律保护,所以你也可以跟任何一个女人上床。”齐立言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是同甘共苦一同走到今天的,而不是私奔到今天的。要不,我们明天就去把结婚证拿了。”王韵玲说,“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你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这分明是在叫板齐立言,两个人都很沮丧。

第二天上午,王副市长的秘书小李将装着钱的信封送到了齐立言办公室,信封里还夹了一个便笺,上面用毛笔写着,“小齐,我不打算把钱交到纪委,现如数奉还,请查收。王千”齐立言攥着两万块钱现钞,一时理不出头绪来,齐立言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到中午才悟出了一些道理,王千帮助齐立言不是在做一桩生意,用两万块钱买断王千这些年来的关心和支持是远远不够的,情义无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齐立言为自己的草率和庸俗而感到羞愧。

南德山庄以每亩十六万的低价买下了柳阳湖南边的四十亩滩涂进行开发,公司董事长曾少伟跟市政府签订了开发协议,协议规定土地出让金先交三十万,等楼盘开盘后将五百九十四万余款一次性付清,市政府急于招商引资的迫切心情使这一协议优惠到了几乎不讲原则的地步,齐立功为此多喝了许多酒,他知道与南德山庄相隔不到五百米的岸边的一块土地,起拍价就是三十万,成交价在五十万左右,而这块地虽是滩涂,可三通一平每亩最多花八万块钱,这样一算,光这块地价就可净赚七八百万,齐立功喝完酒就钻进了柳晓霞的被窝里,一再说楼房售完后可以给你胡一树一部分酬金,这个项目真是救了我的命。胡一树给齐立功送来了自己的女人,又送来了合作项目,这样的好事好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得有点让人担心,所以齐立功这样说的时候,柳晓霞心里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在南德房地产公司奠基的那天晚上问过胡一树,“你该不会跟这个姓曾的一起合唱空城计吧?”胡一树扬起那颗酸枣似的小脑袋,意味深长地说,“果真能唱成了,那还是托你的吉言呢。”柳晓霞说,“胡一树,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胡一树眨动着骨碌碌直转的小眼睛,恶狠狠地说,“是齐立功做得太绝,老子没本事,他手里攥着一把票子,公然就爬上我的床铺,霸占我的老婆,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够了,中一回空城计算便宜了他。”柳晓霞当时眼睛就绿了,她指着胡一树的鼻子威胁说,“你要是敢骗齐立功,快船帮会卸掉你的脑袋,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敲诈的事就是你干的,一分钱没诈到,还落了个住进医院。你还嫌不过瘾是吗?”无赖的胡一树软下口气说,“我跟你开玩笑的,公司都成立了,哪会唱什么空城计呢,曾老板是广东物流业界的精英,不是我苦口婆心,他才不会到这鬼地方来投资呢。说老实话,我把曾老板引进柳阳,是想拿一笔市政府的奖金,也是想让你看看我老胡是有能耐的大男人,一两千万的资金我几句话就能搞定,你的野男人齐立功能搞定吗?”胡一树这些似真似假的表白让柳晓霞这个直线思维的女人彻夜失眠。

柳阳南德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曾少伟,齐立功任总经理,公司成立后,曾少伟和胡一树就回广东了,齐立功负责前期的填平滩涂,虽说他是总经理,可要动用每一分钱都要打电话由曾少伟从广东汇过来,曾少伟说法人董事长管财务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有些后悔将自己的五百万全都交给曾少伟,可木已成舟,他很恼火却又很无奈,特别是两个月后,齐立功每动用一分钱都要像乞讨似地打无数电话才能汇过来,而且还克扣数额。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滩涂割尽了芦苇,推土机填上了第一层浮土,四十亩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齐立功的视线里,他站在夏天毒辣的阳光下想象着这里盖成公寓后坐收渔利的幸福情景,湖中闷热的风缓缓地漫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脸上的汗水咸涩中居然有些甜味。不久,南德山庄要进行第二次地基夯实,预算资金三十六万,可齐立功再打电话给曾少伟时,电话打不通了,再打,手机关机,固定电话停机,起初他固执地认定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可换座机打,依然如故。一连打了三天,齐立功傻眼了,他站在城市的大街上,连撞汽车寻短见的心都有了。齐立功投进去的五百万都在曾少伟手里,第一遍滩涂填土只用去了四十二万,也就是说他还有四百五十八万烟飞灰灭了。这些钱不仅是他十多年来辛辛苦苦挣来的全部家当,还有两百万是银行贷款,要是追不回来钱,天德酒楼就要改名换姓归银行所有了,祖上的家业将彻底败在他一个人的手里,齐立功在七月流火的夏天全身冰凉,走在阳光下都不停地打着寒颤。他去问市招商局,市招商局说他们也联系不上曾少伟,招商局说再等一段时间如果再没有消息,就请示市政府批准后向警方报案。齐立功哭丧着脸说,“那这块地能不能归我呢?我投进了五百万,秦局长,我的身家性命全在这块地上。”招商局秦局长说,“齐老板,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也爱莫能助,南德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曾少伟,而不是你。他不履行合同,这份合同就算是作废了,南德只付了一些定金,到时候市政府肯定要收回这块地,你与这块地没有法律上的隶属关系。现在是法制社会,一切都按法律办,这一点,你见多识广,应该是能想通的。”齐立功说,“秦局长,那我的五百万怎么办呢?”秦局长给齐立功泡了一杯茶,“如果找到了曾少伟,你可以起诉他,追回你的钱。如果找不到,也就只能认倒霉了。这件事对市里的招商工作来说是一个沉痛的教训,现在的骗子太多了,他们脸上又没写上‘骗子’两个字,很难辨别清楚。”

齐立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招商局办公大楼的,他只感到天空在燃烧,熊熊的大火将整个世界烧成了一片废墟,眼前所有楼房和行人都是烈火洗劫后的灰烬。一个月后,市招商局正式向警方报案,齐立功听到了广东警方传来的消息后,一头栽倒在马路边上,手机从他手中摔落到路中央,一辆拉拉粪的汽车碾过手机,手机轧成了一堆粉碎的零件。齐立言被路人送进医院后,直到晚上六点多钟,才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醒来的齐立功看见病床前站着神情麻木的齐立德、齐立言还有嚎哭不止的赵莲英,柳晓霞见齐立功睁开眼睛,很不恰当地叫了起来,“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曾少伟本是广东乡下一个偷鸡摸狗的无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到深圳打工,别人在光天化日下打工,曾少伟却躲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打工,学配汽车钥匙,半年后满师,专门从事偷进口小汽车的生意,发了财后,成立了一家物流公司,公司业务主要是从江浙一带的工厂骗货拉到深圳出手,失过几次手,后来都用钱摆平了。作为一个优秀的骗子,曾少伟调整思路,干起了海上走私的营生,从国外的二手汽车、旧电视机零配件、电脑主板,到布满细菌的死人服装和假冒的名牌手表,什么都干。胡一树是在曾少伟被一伙黑社会打手追杀时认识他的。曾少伟在夜总会看上了一个**和屁股都很饱满的舞女,手下马仔强行将舞女劫持到宾馆让曾少伟上了,舞女哭着将自己被强暴的遭遇告诉了自己的姘头黑道老大阿彪,阿彪带着一帮人将曾少伟堵死在他回家路过的一条胡同里,当时胡一树正在巷子里的一家发廊准备嫖娼,见曾少伟狼奔矢突地逃窜着,他一把将曾少伟拉进了灯光幽暗的发廊,这是胡一树经常光顾的发廊,所以他将曾少伟和一个小姐同时推进了一个包厢里,“你们进去把衣服脱了,外面的事由我来对付!”阿彪追杀的人搜索到这家发廊时,胡一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你们可以搜,但不能坏了我的生意,我们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一伙人不睬冒充店老板的胡一树,挨着包厢搜,在搜到曾少伟和小姐的包厢时,他们看到了两个叠在一起的**,于是嘴里骂了一句,“妈的,晦气!”说着扬长而去。躲过一劫的曾少伟拉着胡一树的手塞给他一叠票子说,“兄弟,谢谢你救了我一命,这点钱你拿去喝茶吧!”刚被一家专开增殖税发票的黑头公司炒了鱿鱼正走投无路的胡一树说,“我不要钱,大哥,你要是诚心谢我,就帮我找一份工作。”曾少伟说,“你这么聪明的人,难得的人才,走,跟我去干!”胡一树从此就成了曾少伟走私物流公司的员工,并很快成了曾少伟的心腹,还当上了人事部经理。曾少伟不想去柳阳投资,胡一树央求他说自己的老婆看不起自己,跟别的男人上了床,还要跟他闹离婚,去柳阳投资是为了帮兄弟我在柳阳亲友们那里撑个面子,在老婆面前露一露威风,曾少伟对救命恩人这一并不过分的要求很快就答应了下来,只是他对房地产项目毫无兴趣,所以奠基后就撒手不管了,他虽不想在这个项目上骗钱,但他也不愿让别人骗去自己的钱,所以就以法人代表和董事长的身份牢牢地控制住了资金使用大权,他是绝对不能被齐立功骗的,这关系到一个优秀骗子的荣誉和尊严。

要不是因为后来出了岔子,他会跟齐立功合作到底的。夏天的时候,海关和公安部门连续几次来到南国物流公司调查公司的情况,曾少伟嗅出了不祥的气味,他抢先一步将公司的钱财全都转移到了国外,就在海关和边防武警对曾少伟实施抓捕的时候,曾少伟已经持南太平洋小国西萨摩亚的公民护照顺利出境了。曾少伟在几年前就办了移民手续,中国警方无权去抓一个已逃往国外的外国公民。齐立功就这样栽在了一个意外事件之中,然而这意外却又是胡一树一次精心策划的结果。胡一树与柳晓霞并没有离婚,他觉得是柳晓霞在大款齐立功的勾引下才提出离婚的,他心犹不甘,就准备拖死柳晓霞,每次回到柳阳走进杂技团的家里,他先将柳晓霞按到床上捶一顿,然后强行进入她的身体,他不能容忍自己被柳晓霞从床上到床下的全盘否定。怀恨在心的胡一树想了好几个晚上,动了敲诈齐立功的歪主意,谁知敲诈不成还挨了一顿毒打,于是胡一树在得知齐立功准备开发房地产时,一个阴险而恶毒的计划很快就酝酿成熟了,他先是将曾少伟说服好后到柳阳投资房地产,在项目上马后,胡一树向海关举报了曾少伟走私的详细资料,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他预先设想的是曾少伟被捕后肯定是要判死刑的,曾少伟一死,房地产项目必然完蛋,半途而废的齐立功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他听说曾少伟持外国护照逃走了,而且转移走了全部资产,这些资产中就包括齐立功的五百万,胡一树还是激动得连续一个星期每天晚上都睡在妓女的怀里,有时还情不自禁的冒出一句,“齐立功这个王八蛋终于破产了,苍天有眼呀!”妓女不知所云,身上的肌肉就收缩得像一块压缩饼干。

许多年以后,齐立功得知这一隐秘真相时,他枯坐在柳阳湖边的一棵柳树下,整整一天都没说话,当西天的落日沉入湖底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湖风混合着浓郁的水腥味掠过他历尽沧桑的脸,他闻到的却是血腥味。

风水轮流转,转得太快,快得让齐老爷子猝不及防,风烛残年的齐修仁没想到齐立功一夜之间就陷入了破产的绝境,清道光年间就建起来的天德楼一眨眼就被银行大笔一勾,勾走了。天德楼一丢,类似于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失守,随之而来的是兵败如山倒,齐家祖上的家业就这么完了。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厂流年不利,新世纪开张以来,柳阳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了许多速冻食品企业,竞争异常残酷不说,一些隐蔽在阴暗巷道里的小食品厂在老鼠和麻雀乱窜的车间里生产“天德”速冻水饺、汤圆、面条、馄饨,然后销往江苏、上海、浙江、安徽等地,包装袋上的地址、电话号码完全一致,由于查出了大肠杆菌超标等危及健康和生命的严重问题,退货源源不断地返回到了齐立德的厂里,等到齐立功房地产项目破产的这一年,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在外地市场几乎全军覆灭。齐立德一次次发找齐立言商量对策,齐立言忙于南市区光复大酒楼的选址和筹建,也没什么心情跟齐立德坐下来认真研究,他只是很敷衍地说,“二哥,天德的牌子已经倒了,想扶是不扶不起来的,你的货款每天一结也行,我马上给财务部打个招呼。”说完就扔下齐立德,手里拎着汽车钥匙走了。齐立德愣在齐立言的办公室里,他没有得到扭转乾坤的对策,得到的却是老三毫不留情的死刑判决书。齐老爷子不甘心,他要耗尽最后的力气来保护老字号天德的招牌,捍卫齐氏家族悠久的光荣传统。在老爷子零碎而严密的想象中,齐氏家族的风水现在已经转到老三齐立言的门前,现在能够拯救家族命运的人只有齐立言,他想让齐立言将光复大酒楼改成天德大酒楼,然后以齐立言酒楼的影响力带动齐立功的酒楼和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兄弟三人打出同一品牌,共同占领柳阳市场,重振天德雄风。败走麦城的齐立功已经同意无偿出让天德商标给齐立言使用,眼下不是他帮助齐立言,而是想沾齐立言的风光,求得死里逃生的机会。于是,齐老爷子让齐立功通知齐立德和齐立言到荷叶街老屋开一次家庭会议,心灰意冷的齐立功给齐立言打了几次电话,齐立言都推托说自己太忙等等再说。

吴阿婶年前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辞去了齐家钟点工的活,齐立言花一千六百块钱月薪请了一个厨师学校毕业的乡下小伙小马专门给老爷子做饭并照料日常生活,晚上睡在老爷子隔壁房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赶到老爷子床前。小马是岳东生的同乡,手艺一般,人却很老实听话,也很有耐心,老爷子生活得很轻松,可老爷子的心里却一点轻松不起来,这三个儿子每天都晃动在他的面前,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足以让老爷子寝食不安,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天下做儿女的没几个能理解父母令他们厌烦的一番苦心。齐立言迟迟不来荷叶街开会,老爷子隐隐感到翅膀硬了的老三正在发酵并坚定着见死不救的决心。

王韵玲从一开始就反对齐立言在南市区选址开张第二家光复大酒楼,她说宏盛广场的光复大酒楼刚刚步入正轨,人力、精力、财力都不足以立即扩张,现在的任务不是简单地扩大规模拼命赚钱,而是要潜心研究和制定餐饮超市的一整套管理规范和运营模式,拿出一个肯德基一样严格而科学质量标准体系。齐立言对王韵玲的意见不屑一顾,“标准和规范是在实际操作中形成的,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研究出来的,我们进军的是餐饮市场,而不是餐饮研究所,胜利是在战斗中打出来的,而不是坐而论道论出来的。资金有什么问题?现在是银行找着我贷款,而不是我去求着银行贷款。恒通银行的账户上已经有四百多万盈利放在那里了,那些钱不用留着干什么?你要知道,我齐立言是干事业的人,不是为赚取钞票数字的人,像你这种小农意识,农民眼光,怎么能跟我一起开动这艘超级航母。”齐立言的话不仅贬损了王韵玲,甚至还蔑视了王韵玲的农民出身,王韵玲气得流下了眼泪,“这个副总我不干了!”齐立言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就走过来安慰她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你干不干都是光复大酒楼的创始人,奠基人,领路人,你要是撂挑子,不就是把我扔到火上烤了吗?下午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真怀孕了,可不能让我儿子在你肚里受委屈了。”

王韵玲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想去做个检查,可酒楼太忙,一直没时间,王韵玲本来就不想参与南市区的酒楼选址和筹建,要是怀孕了,正好撒手不管。当天下午也独自去医院一检查,医生高兴地向她宣布,“恭喜你,有了!预产期是明年的三月十六号。”晚上回到光复大酒楼六楼的套间,王韵玲喜形于色地把化验单递给齐立言,“好运都被你一个全占去了,想开酒楼就红火地开成了,想要个儿子就怀上了。我是个女人,做母亲才是最光荣最伟大的,开酒楼是你们男人的事,往后可不要再命令我东奔西跑了,不然我肚里的儿子会哭的。”王韵玲脸上闪烁出母性的光辉,幸福的感觉溢于言表。齐立言一把抱住王韵玲,“南市区光复大酒楼开业那天,我们正式举行结婚典礼,我要让你成为柳阳最风光最体面的新娘。”王韵玲娇嗔地推开死死抱住自己的齐立言,“你太粗鲁了,儿子在肚里憋得喘不过气来了。”齐立言松开王韵玲,笑着说,“才两个月,还没有一个烟头大呢,哪晓得喘不过气来呢?”小慧已经送到省城去上贵族学校了,齐立言想要个儿子,将来做他的接班人,他无数次异想天开地对王韵玲说将来光复的海外发展就交给儿子去打理。王韵玲说等结婚了以后再要孩子,可一时疏忽,抑或是齐立言在急不可耐中使了暗招,这个小家伙不请自到地就在她肚里做窝了。这个晚上,齐立言和王韵玲摒弃前嫌,放弃争论,两人拱在被窝里兴奋异常,激动过分的齐立言想跟王韵玲亲热,王韵玲推开他说,“为了你的海外事业,忍一忍吧!”

恒通银行客服部经理李晓跟信贷部经理程超找到齐立功时,齐立功正在跟齐立德打电话,李晓和程超听到齐立功对着话筒的最后几句话是,“你大嫂赵莲英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是毁在老三手里。要不是老三把酒楼开在天德的家门口,天德的生意就不会直线下滑和亏损,我也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搞什么房地产,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负债累累的地步。”齐立功放下电话看到恒通银行的两位经理站在他办公室门口,他知道要债的终于上门了。齐立功以老爷子天德楼房产做抵押的两百万贷款期限是一年半,原先计划一年半南德山庄封顶,就可提前卖楼花,两百万很轻松地就能还上了,现在贷款到期了,楼盘连图纸都找不到了。齐立功见到银行的人就像犯罪分子见到手里拎着手铐的警察一样,鼻子上直冒冷汗。李晓和程超落座后,李晓很客气地对齐立功说,“齐总,评估公司的报告已经下来了,天德楼按目前的市价是两百一十八万,你的贷款本息加在一起是两百二十一万,百分之七的利率还是程涵副主席打过招呼的,别人贷款是七点四的利率。这样一算的话,你用天德楼抵押后,只要再交三万块钱,这笔业务就算了结了。”齐立功紧张得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他忘了给客人倒茶,连递烟都忘了,信贷部程超经理主动给齐立功递过来一支烟,齐立功接过烟,将过滤烟嘴部分咬倒了,打火机窜出的火苗烧着烟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气味。程超态度很温和地对齐立功说,“房产证是你父亲齐修仁的名字,房产过户到银行,还得请你父亲签个字,麻烦你带我们去找一下你老人家好吗?”面对着程超递给他的一堆手续繁杂的材料,齐立功不接也不看,这些纸质文件如同飘着油墨香的逮捕令。齐立功说,“李经理,程经理,贷款能不能缓一缓再还呢?这是我父亲的房产,我的两个兄弟都有份,要是败在我一个人手里,我跳进柳阳湖还赎不清这个罪过呀!”齐立功感到自己的鼻子里酸酸的,想哭。程超是不会被客户动情的叙述打动的,职业身份使他在齐立功垂死挣扎的时候补上了加速死亡的致命一枪,“齐总,贷款缓还是可以的,可你的合作伙伴已经逃往国外,这个项目彻底破产了,货款延期的理由已经不成立了,就是我们的老行长王市长也做不了这个主呀。再说了,两百万一年的利息就是将近二十万,税务部门已经证实去年你这个酒楼是亏损企业。我们也没办法,所以请你能够理解和配合我们履行手续。”

齐立功带着两位经理来到荷叶街找到齐老爷子时,老爷子同样不接程超递过来的天德楼房产过户手续,他苍老的脸抽搐着,捧着茶壶的手不规则地抖动,壶嘴里于是就漏出了一些稀黄的茶水,茶水滴落到砖地上无声无息。程超看着老爷子抑制不住悲伤的表情,说,“老人家,这是行里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请您老给我们小辈行个方便。”老爷子将目光转移到屋外灰暗的街巷里,他望着巷子里斑驳墙壁上隐隐约约的旧时代标语,似乎想从那些分裂的偏旁部首里寻找到出路。过了一会,老爷子收回目光,对二位经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齐家刚刚遭遇不测,银行追债迫切,雪上加霜。祖上家业,毁于旦夕,我一时难以承受。二位宽限时日,若年内实在无力还债,我再签字如何?”李晓程超见老爷子言辞恳切黯然神伤,就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回去后给行长做个汇报。

李晓程超走后,齐立功看着沉默不语的老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爷子面前,“爸,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把家业给败了。”齐立功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忏悔的泪水。老爷子连忙拉起齐立功,佝偻着腰轻轻掸去齐立功膝盖部位的灰垢,然后坐在椅子上用龙头拐杖捣着地上的青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为赌场常理,天德楼就算抵押给银行了,又何足挂齿!天德招牌不倒,你的精神不倒,从头做起,总有一天,你就会赎回酒楼,抑或像立言那样,开一个更大的酒楼。你是从摆馄饨摊起家的,老三不就是从收破烂起家的。东方不亮西方亮,立言不是站起来了吗?”老爷子在跟银行两位经理提出宽限时日的全部信心就是来自于老三,也许老三会有办法。齐立功听了老爷子话后,像是心脏病突发的人吃了一粒硝酸甘油一样,心里平静了下来。他对老爷子说,“天德楼要是能保住,我打算从做小吃开始,开成快餐店,跟老三避开竞争,总有一天会翻过身来的。”老爷子对齐立功这一想法非常赞赏,只要天德楼还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怀孕后的王韵玲不再东奔西走,她每天负责管理酒楼内部的经营,齐立言忙着选址、谈判,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应该说是比较合理的,可酒楼的内务管理比一个工厂还要繁杂,妊娠反应和劳累使得王韵玲好几次在走廊上扶着墙呕吐,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恨不得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可吐出来的都是酸水。采购部经理二子是闻着王韵玲呕吐出的酸水味向她汇报工作的,他说最近一段日子从湖滨乡拉回来的人工饲养的野味点单率越来越低,市里开了几家专营“正宗野味”的酒家,光复大酒楼的野味由于是不言而喻的人工的饲养的,所以倍受冷落,二子说齐立言让他买来猎枪和猎枪子弹铁砂子,准备将野鸡、野鸭、野兔集体枪杀后再加工成菜品,一定要让顾客从野味里吃出铁砂子,二子说,“齐总不让我跟你说,可你是我的分管领导,我想还是跟你汇报一下。”王韵玲听了这话,嘴里的酸水全都咽回了肚里,“枪和子弹都买回来了?”二子说,“买回来了,下午就要集体枪毙这一百二十多只野味。”王韵玲以副总的口气命令二子说,“不许枪杀!”二子本来就想通报一下,没想到意见居然不统一,他有些为难了,“王总,齐总说的很有道理,宰杀血流尽了,野味就不鲜了,枪杀是为了保证鲜味的。”王韵玲说,“他是想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把人工饲养的野味充做野外猎来的野味卖出去,这种欺骗顾客的事不准干!”二子挠着头说,“可齐总已经说过了,不执行恐怕不好办吧?”王韵玲说,“这件事你听我的,天塌下来由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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